11.第 11 章

作品:《醉后不知天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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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们谈话的时候,傅宁在内室听,得一清二楚,也听得内心一紧一紧地,他不想肖菡再去走镖,他只想要他的阿菡能好好的。听到肖菡要在协议上签字的时候,他多想冲出去阻止。可他忍住了,他知道如果他那样做了,不管成不成功,都会落了肖菡的面子,会在别人面前很丢份。

    待客人离开,肖菡走进房间,蹲在他身前,傅宁感到手中一沉,低头一看是那袋银子。

    他是坐在梳妆台前的,看着那袋银子,掂了掂,数目宏观。

    “是二十五两银子。”平时他们两个人一年生活也只花费一两半两银子,“事后还有七十五两,共一百两白银。”

    这么多,傅宁震了一下,顾主不是一般地阔绰之人。

    “能不去么?”傅宁心存侥幸,他将那袋银子递还给她,问得小心翼翼,“我们可以不要这些银子,我不想你去,我不想再看到你那个样子。”

    傅宁说得是上次她被人抬回来时,鲜血淋漓的样子。

    “我要。”肖菡没接,口气坚定,她半蹲着趴在傅宁双膝上,双臂搂着他,冲他笑道:“这是聘礼。”

    傅宁僵了一下,从她的臂搂里抽出另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苦笑道:“你怎么这么固执。”

    “固执地是哥,总爱想那些有的没的。”肖菡将身量抬起向傅宁靠近,然后又蹲下来像七八岁稚儿撒娇一样将头窝在他怀里。

    “那我跟你,你不去,将银子退了,我们还有些家底,多退些,补偿她的损失也好。”傅宁手摸着她背上柔软的发,眉头蹙起,说着自己的担忧,“这次顾主出手大方地不像话,你此去,我心里慌得很。”

    “不退。”肖菡把脸像小时候一样在傅宁怀里蹭了蹭,又抬头郑重地看着他的眼睛,“我想好了,这就是我肖菡的聘礼,我要风风光光锦车暖轿十里长街地娶你,让你做人人都羡慕的新郎,坦荡地接受所有人的祝福。”

    “从前我没人在乎,父亲是惟一真正在乎我的人,可他却去得那样早,早得我都快记不清他的模样了。”

    傅宁很少看到她这样悒悒寡欢的时候,一阵沉默,傅宁不晓得该怎么宽慰她,他想抚摸她的脸:“阿菡……”

    “可老天待我不薄,”伸出去的手陡然被抓住,力量很大,“我何其有幸,与你相遇,得你爱重,我不贪心,我今生我愿所求只有一个你,我想要把这样一个你好好地护在手中珍之重之。只恨……我没能再早些遇见你,保护你……”

    傅宁眼角莹着泪花,他有些苦笑不得:“早些遇到又能怎样?你那时才多大。”

    见她要反驳,傅宁用手轻轻点了她唇:“好了,其实晚些遇见也没什么,我这条命也还是你救的。”

    这是两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傅宁当时家破人亡,自己也被玷污,若不是遇见肖菡,他那时就已经沉河了。其实有时候帐也不能这么算,肖菡若是也没遇到傅宁,饥寒交迫的她也未必能活下去,活几天?

    这一夜又是同床共枕,肖菡搂抱着傅宁忍奈着欲望,她知道昨天自己要他的时候有多狠,看到他今天提水的颤颤巍巍的样子,想是弄伤他了,即便明天分离,今天也不能禽兽。况且一个月就能回来,到时候挑个黄道吉日,正大光明地在喜房里要他。

    肖菡正肖想着一个月后的大梦,嘴角都裂开了,不经意间,一个略微窘迫又清涩地吻凑了过来,轻轻地印在她脸颊上。

    肖菡怔怔地,有些不敢相信,她的哥哥……竟然主动了!

    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傅宁已经缩回去了,今夜无月,夜风微凉,他们盖着同一床褥子,盖得有些高,到肖菡肩,傅宁是被她揽抱着的,所以他的脸颊大多藏在褥下。

    其实傅宁也没有别的意思,他是真的心里很慌,他害怕,对于肖菡这次走镖,他感到浓浓地不安,他紧紧回搂着肖菡的腰身,那一吻纯粹只是他对自己的安慰。

    察觉到傅宁的情绪,本已起了欲望的心,现在只有心疼。她底头回吻着他,咬着他小小的耳垂,在他颈间吹气,她轻声道:“不怕!我会没事的。”

    傅宁没有回应她,也不顾她在自己身上挑逗的动作,只顾将她紧紧搂抱着。

    肖菡叹了一口气,知道上次不只是自己受伤,也给傅宁带来了伤害。

    傅宁像个怕被人丢弃的孩子一样紧紧抱着肖菡,看着让人觉得可怜。肖菡想要给他更多安慰,于是侧过身,双手摸索着傅宁的腰身。在夜色下,一件件衣服被肖菡从被褥里丢出来。

    一天过去了。

    又一天过去了。

    十天。

    半个月了。

    快一个月了。

    肖菡还是没有回来。

    又是一个星期,傅宁还是没有等到肖菡的身影,白启成亲了,新嫁郎是镇上一家小布商的小公子,许情。

    许情长得一般,但胜在知书知礼,品性温文,白启时常带他来傅宁的小院,第一次来时,还规规矩矩地奉了一杯茶,口中与白启一样,一同唤着——哥。

    傅宁看着两人新婚燕尔柔情蜜意的样子,真心地替他们高兴。唯一的遗憾,就是婚宴上白启的母亲缺席了。

    白婶也没给家里回个平安信,肖菡也是。

    白启的婚事是在五天前办的,成亲的日子一旦定下来,就不可更改,除非两人双方家里死了人。虽然白家主母不在席,但为此改日期显然是不吉利的,不管是为了两对新人还是没有音信的白家主母,婚事都得照旧。

    快两个月了,算算行程,快得话都能跑两个来回,一行人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不能不让人担心。

    晚上屋外吹了一夜冷风,到早又簌簌下起了细雪,傅宁对着手呵了口气,披了件厚实的披风,他没戴兜帽,他嫌兜帽有碍视线,他撑了一把青伞,准备再去渡口等待。不管要去哪里,渡口都是白田村的第一站,回来的人也一样。

    白叔说已经找人出去打听了,叫他耐心,天凉了,不要去渡口,等他消息。可他还是忍不住去,不管消息好坏,他都想先看到是人,好生生的人。

    白叔话是这么说,可他自己也去,白启和许情也在。许情搀着白叔站在前面,启儿陪着他在侧面。

    四人都没什么话说,目光都悠悠盯着一片脉脉寒江。

    细雪还在下,吹来的风很凉,傅宁抖了一下,一股恶心的感觉上来,他忍不住跑到江边扶着栅栏干呕起来,什么都没吐出来,眼前还一阵发黑。一行人都被他惊动了。

    白叔忙跑过来抚拍他的背,一下一下,细声声地问他:“怎么了?没事吧?”

    白启撑着伞稳稳地罩在他们头上,许情站在边上看着他,也是担心的神情。

    傅宁安慰地笑了一下:“没事,这几日胃口不好,没吃什么东西而已。”

    众人都沉默了,大家的心情都一样。

    “她们都会回来的,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阿菡她暂时不在,你也要照顾好自己。”白叔将他的兜帽拉上,理了理他颊边被风吹乱的发,心里也是心疼可怜这个孩子,他是好孩子,有韧性,十多天如一日的等候,肖菡也是,他们都不容易,都是好孩子,希望肖菡能平安。

    “阿爹,有船来了……我看到了!是伯母……阿!是阿娘。”

    这话是许晴喊的,他之前有拜见过白婶,所以认识,只是还一时不习惯改口。

    随着这句话,众人都一奔到了边上,船靠近了,是白婶,身后还有四五个女人,都站在船头上。

    傅宁视线在白婶身后寻了寻,没有看见肖菡,他心情有点沉。

    待白婶一脚踏上岸,白叔就猛扑了过去,白婶回揽着白叔安抚,她神色苍桑,笑容苦涩,待视线停在傅宁身上时,神色立马哀沉起来。她推开白叔向傅宁走来,一步一步走得颇为沉重。

    看着这样的白婶,傅宁有些恐惧她的靠近,甚至想逃。之前没注意,现在才发现,白婶的手里一直拿一样东西,是一个色泽古沉的木盒,四四方方的,有她手臂那么长,刚刚就被她挽在怀里的。她将木盒双手捧上,要递给傅宁。

    傅宁没接,看着细雪一籽一籽地打木盒上。

    “对不起,阿菡……她……是我的错。”白婶的头上得很低,与她同行的四五个女人也走过来,低着头拜了拜,向死者默哀。

    白启一支撑着伞站在傅宁身后,现在头顶的那把伞晃得厉害。

    傅宁猛地吸了一口气,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他使劲捂着胸口,他觉得那里疼得厉害,疼得撕心裂肺。

    这场雪下了七天七夜,天地一色。肖菡的墓落在一片松叶林里,是离傅宁的小院不远。

    傅宁每天都会来这里,陪她说话,一句一句地说,不停地说,就像她还活着一样。他的声音很轻很温柔,脸上甚至是笑的,可他的眼泪落得比江雪还急。

    他说:“你说你很快就回来了,你说要我等你,你说喜欢我,要同我成亲,好……依你,都依你,你回来,你回来,我等你……”

    在这一天,也是肖菡下葬的第七天,傅宁成亲了,是冥婚。他穿着一身鲜红的嫁衣,捧着肖菡的灵位,拜了天地,村里人人都道傅宁有情义,傅宁只是苦笑,他没想到他以前最担心的问题会以这种方式解决,没人会再道他们的不是,甚至还得了他们的认可与成全,是一件可歌可泣的事。

    本来要冥婚,白家都是及力阻止,但奈不过傳宁固执,一旦冥婚,傅宁就是有妇之夫,以后再嫁不得别人。

    这一天雪下得很大,送亲的队伍零丁五六人一路吹着喜庆的唢呐,一边撒着黄的白的纸钱,竟也是热热闹闹的。因为是冥婚,请得都是镇上专业办红白事的人。

    白启想跟,被白婶夫妇拦住了,确实,她刚新婚,还事对她不好,不过白婶有来,在前面扛着招幡旗引路。花轿的边檐上挂着一白一红两种花绫,傅宁坐在轿子里,脸上的妆容很淡,身上的嫁衣红得像凝固后的血,近似墨色。

    他看起来整个人很轻松很放松,神情有些不易察觉的愉悦,不似之前,又哭又笑,这有些让人觉得他像是要去殉葬的。

    其实别人的这些感觉没错,他还真是去殉葬的,没有父母高堂,但他们拜了天地,已经是夫妻了。现在只是走最后一步,他去肖菡的墓前敬一杯合卺酒,夫妻礼就算成了。

    临行前他托许情保管一个盒子,嘱托他过了今日再打开,盒子里有他们的家底七十多两白银,有肖菡最后一次用生命走镖所赚的前后加在一起的一百两,还有一块价值不菲的金饼,这金饼是后来办丧事时,那个崔管家托人送来的,一是谢意,二是歉意。

    具白婶所说,肖菡是在小竹峰失足摔死的,她们花费十数日时间寻找,找到时,墨玉还在,但尸骨已不成形,遂将其火化,装入骨灰盒中将其带回。

    当时傅宁的心神皆不在其位,装着金饼的精致盒子被那人放在手里好半天,反应过来想要退还时,人已无处可寻。

    盒子里还有一封信,信中说明这一百七十两和这块金饼是他要表达的感恩与谢意。

    快进松林了,傅宁拿着簪子用尖的一端在左腕细白的皮肉上狠狠划了一个口子,随后不动声色地将衣袖垂下掩住。另一只手颤颤地拿看发簪打量了一会儿,不顾尖端染上的血洂,又重新簪入发间。

    那发簪是玉质的,竹节样式,通体墨绿,竹节尾上镌刻着一个细秀的肖字。

    里国民俗,男子戴着镌刻姓氏的发簪,便标示是已婚嫁,有妇家。

    唢呐歇了,花轿停了,到地方了。他自己掀开盖头,走下花轿,慢慢走到墓前。

    他显得很累,脸色苍白,几步路走得颤颤巍巍。

    他端着杯酒在碑前跪坐下来,满满一杯酒缓缓倾洒在石碑前。他抬手抚摸着石碑上的肖菡二字,笑了,笑得满足:

    “这样也好,天上地下,有你……有我……”

    然后又自饮了一杯酒,身子颤了颤,脸上蓦地呈现一片白,一片死灰般的白,衣袖再也掩不住浓重的血色,一阵夹着细雪的风猛地吹来,在他的三千发丝根根扬起间,身子开始向一侧盈盈倾倒。

    在灰白色的天幕下,耳边仿佛响起了淋铃绝响,他倒落的身影像一朵凋零残花,如愿以偿地飘落在冷冽的青石碑前,冷风细雪也无法阻止。

    现在是深夜子时,室内一灯如豆,众人都提着心等着一个人醒来。白叔和许情倒是不时离开一下,他们在厨房忙碌着煨药和粥食,白婶和白启倒是死死在房间里守着。

    他们都在等傅宁醒来,好险,傅宁最后还是被救回来了,他们请的是镇上最好的医丞。

    自从白婶送走医丞,白启就一直坐在床边双眼直盯着傅宁的昏迷面容,她是女人,她忍着没哭,她心里难受,眼圈一直红红的。

    一直以来,她都是把傅宁当亲哥哥来看的,小时候她还好笑地跟肖菡争过。

    肖菡死了,她心里也不好受,她都已经想好了,以后只要傅宁没出嫁,她就会一直像对亲人一样关照他。可她没想到傅宁会惊世骇俗地去跟死去的肖菡冥婚,更没想到他会激烈地去殉葬。

    不!是殉情。其实对于肖菡和傅宁的关系,她是猜疑的,可今天医丞的话更加验证她的猜疑是对的。且看父母一脸平静接受的表情,想来他们也是一早就看出端倪了。

    左腕传来火热的灼痛,傅宁转了转脖颈难奈地呻呤了一声,细细的睫毛簌簌颤了颤,然后悠悠地睁开了眼。

    从他皱眉的时候,白启就激动地跳起来大喊着唤父亲和许情去了。

    白婶就在屋里,她看着傅宁清醒后茫然无神的样子,叹了口气,走到床边白启之前坐的位置,她腹中没有文采,看着傅宁心如死灰的模样,她说不出能够激励人心的话,但她想安慰傅宁。

    “好好活着,你还年轻,肖菡走了,你还有我,有你白叔,再不济也还有启儿情儿不是……启儿这么大都有家室了,今天还差点当着我们的面哭出来,她舍不得你,大家都舍不得你……”

    “婶,对不起,又给你们添麻烦了,可……”傅宁哽咽了一下,他的眸子里又溢满了泪花,“好苦啊,想想以后,她不在的日子还有那么长,要不是遇见她,我不可能还活到现在。她还小啊,才十六啊,怎么说没就没了……”

    他将手臂伸到自己额前,挡住眼睛,忍不住抽咽了起来,晶莹的泪珠顺着面颊滚滚而下,因为伤心,他浑身都在激动地颤动,让人动容。

    “她没了!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活着一点价值都没有了……”

    “有价值……”有人轻轻拉开了傅宁的手臂,用一块手帕一点一点温柔地拭去他脸上的狼藉,这个人是白叔,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白启和许情立在他们身后,白启手里端着热水,许情手里端着汤药和米粥,听了傅宁的话,众人皆是神色凄凄。

    白叔把一根簪子放进他手里,是他今天用来自伐的那根簪子,同时也是肖菡之前许他的那根簪子。

    “这是阿菡给你的吧,你们的事我们多少有猜到,这根簪子是她的情意,你该好好珍惜,不该如糟蹋。”

    “我……”傅宁握紧了这根簪子,回忆从前,心里更是哀痛。

    “孩子是无辜的,就算是为了孩子,也该好好保护自己。”

    傅宁心里一紧:“孩子?什么孩子?”

    谈到这里,白启和许情都跟着白婶退出了房间,药、粥和热水都放在了桌子上。

    “是啊,医丞今天诊断的,孩子快两个月了。”

    傅宁的神色震惊,白叔扶着傅宁靠坐起来。半晌,傅宁将手隔着被子颤巍巍地覆在自己尚未隆起的腹部,脸上的神色几经多变,最终还是含着眼泪笑了出来,但说出来的话听着却又那样叫人心疼。

    “你真是好狠的心啊,肖菡。你就这么走了,留我一个人,我无牵无挂,再不想活了,可你又留下一个孩子,这是你的孩子,是你在这世上唯的骨血,你……你又叫我怎么舍得……”

    听到这句话,白叔的一颗心落下来了,他知道有这个孩子,傅宁不会再做傻事了。

    傅宁之前托许情的那个盒子,最后被白叔送了回来,还个盒子几乎装了傅宁和肖菡的全部家底。本以为自己过不了今天,这些是他还白家的恩。可现在不一样了,肖菡不在,他还要带一个孩子,出于实际考虑,他最后还是收下了盒子。

    打开,里面的银钱一分未动,他想了想,从里面拿了五十两白银又硬生生给塞给白叔,权当是诊疗费。

    诊疗费远远要不了这么多,白叔知道这是傅宁的一片心意,便也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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