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风暴 (九 下)

作品:《指南录

    泉州城的后夜很安静,除了河岸边的工场外,大部分房间都熄了灯。喧嚣了一天的城市在此刻才露出本来面目,中心处,陈旧的舞榭歌台在陈旧中追忆着昔日的辉煌,城外围,新式的高檐飞WE在新颖中追逐着明朝的亮丽,重重崭新与残破相间,演绎出一个时代别样的风景。

    在往日最破败如今却渐现繁华的柴市巷街驴粪胡同,一座新式宅院里依然透出隐隐灯光。宅院的主人显然是个爆发户,院子占地面积很大,门面却修得极窄。院子里面的新式小楼东一憧西一栋排列的乱七八糟,既不附和阴阳五行,又不显正派大气。每一座小楼的窗户都窄而高,摇曳的灯光就从细长的窗口中照出来,照亮迷宫般的院落。

    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酒鬼在仆人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走进了院门。院子的布局虽然乱,却丝毫不影响酒鬼的认路技巧。东摇摇,西晃晃,顺着一条条灯光的影子,酒鬼跌进了院落中央靠后看上去最丑陋也是最结实砖石建筑。

    “表少爷回来了!”有人在楼道里通报。

    楼道里的空气有些热,这是夏日风暴来临之前特有的烦闷。湿粘粘的感觉让酒鬼不知不觉间加快了步伐,咯喳、咯喳的脚步声由下而上,顺着扶梯走过二楼,转过三层,越行节奏越轻快。待双脚踏上顶楼底板,酒鬼的身体己经站得笔直,浑身醉意也跟着一扫而空。

    “怎么样,杨兄弟,今日得手气如何?”顶楼,一个身材稍矮,脸色有些疲倦的中年人迎上前问道。

    “别提,悖透了。带去的银钱输了精光。临走还跟那个乐太监在二楼高间耍了一把,又白送给了他十几个银币。”杨姓酒鬼瞪着一双毫无醉意的大眼睛,嘻笑着答道,“算上今天输的,这个月我输给陈九、张可望、朱汉国还有那个什么刘军刘总管几个将近一百五十多个银币,再加上底楼兄弟输的那些,刘院长和陈总监要是再不下令动手,咱们就得卖宅子卖地了!”

    “刘院长和陈总监觉得时机还没到,如果现在咱们就收网,捞上来的全是小泥鳅。你尽管放心大胆的去输,杜大人那又拨过一笔资金来,足够你们输上半年的!”身材稍矮的中年人笑着,引导大眼酒鬼走入正对楼梯的客厅。

    客厅内极为宽敞,四面里都有窗,透过窗口向外望,半个泉州城的风光尽收眼底。如果有人在窗口处架上几门小炮,临近十几条街,就全处在了炮火打击之下。

    “热!”酒鬼拉开领口,让夜风冷却自己坚实的身体。远处,海天之间隐隐有电光在闪,预示着一场夏日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几道电火照亮窗口,照亮他锁骨与脖颈之间恐怖的疤痕。

    “当探子的活不是人干的,与其天天在赌场耗时光,我宁愿回前线杀R子}”酒鬼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疤痕,悻悻地抗议。那是在围歼索都之役留下的,从伤好之后,他就被迫离开了破虏军,被迫在泉州城内当了一个有名的爆发户、烂赌鬼,在南洋航线拥有两条货船的杨大眼。

    “我说大眼兄弟,你可真不知足,张大人这里出钱由着你去赌,你还挺不乐意。要不咱俩换换,你去陈宜中家门口摆摊子卖水果,我替你去赌场里输钱!”一个瘸了条腿的汉子am着走上前,跟杨大眼打招呼。

    “得了吧,就你杜瘸子那幅模样,鞑子的人三天内就把底细给你刨出来。”杨大眼笑着反击,顺便拱手向屋子内其他人打招呼,“张铁匠、刘大骗子,孙二疤痴,你们今天都收工了。买卖怎样,开张了么?”

    几个绰号各异的同僚笑着还礼,皆摇头道:“就那么几头烂蒜,再没见什么大鱼!枉费了咱谍报司下这么大功夫!”

    屋子角,几个新面孔也跟着站了起来,向杨大眼抱拳施礼。这几个人他不认识,但从对方的骨架和抱拳的动作上,杨大眼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韵尾。

    “大眼,这是关若飞关校尉,其他几个都是破虏军的都头,陈舒、王得志、李可望…”张姓细作总管将陌生人的名字一一介绍,“大伙就等着你回来了,大都督府那边,己经有了整个行动计划!”

    “可有盼头了,不然,别人还以为咱大都督府是豆腐做的,谁都能上前ml一块下来{”

    杨大眼高兴地说道。

    “对,再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几乎人人都想开染坊了。嘴巴里吃着大都督府的供奉,手里却接着北元的交钞,这日子也过得太滋润了!”

    几个细作头目纷纷插言,都认为大都督府早该对陈宜中等人采取行动。他们本来都是百丈岭下来的破虏军老兵,眼看着其他弟兄在前线真刀真枪与鞋子拼命,自己却换了什么大眼睛、二疤痢、铁匠公、刘半仙等假名,终日跟一帮行将就木的老棺材瓤子叫劲儿,心中那股腻歪的感觉,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好在大都督府再三承诺,驱逐ft虏之后,必将大伙的功绩见于天日之下,众人才勉强有了坚持下去的动力。

    “我们这次来的任务主要是保护垂相大人此行安全,各位都是破虏军前辈,有什么建议尽管提出来,关某诚心向诸位求教!”关若飞的态度很客气,言谈间却不着痕迹地点出了自己的任务。

    细作头目们有些失望了,想对关若飞抱怨几句,却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不过是奉命行事。一个个垂头丧气,小声嘀咕着走向了自己的座位。

    “不过,明天一早会有批在赣州会战受伤的将士来泉州疗养,人不多,百十来号。带头的是王石和张万安两位校官,大伙估计都认识!”关若飞不忍见众人失望,低声“透漏”了一个秘密“王石?张万安?”杨大眼等人心里一阵犯迷糊,这两个名字给人感觉很熟,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印象里影影戳戳地又几个熟悉的身影在那里晃,却与名字根本对不上号。

    “王老实和张狗蛋吧,这两个家伙,什么时候换了大号!”杜瘸子想了片刻,不满地骂道。

    众人的士气立刻被鼓舞了起来,王石和张万安他们不清楚是谁,但王老实和张狗蛋的名字却如雷贯耳,特别是王老实,刀劈索都,万马军中剁了达春的帅旗,英雄事迹早己传遍了福建和两广。街市上,无数商贩自称是王老实的高邻,连家门位置跟他隔着几个村子的人,都在自己的招牌上写上“铁血百夫长同乡”七个字充门面。

    “这下,陈贼可是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张铁匠兴奋地直搓手掌。**锤的日子太久了,他做梦都想重温抡断寇刃的滋味。

    “是啊,陈宜中的日子到头了!”有人幸灾乐祸地说道。跟王老实来疗伤的都是军官,每个人下到新兵营去,都可以带起不少人马。有一标奇兵在侧,陈宜中即便再狡猾,也翻不起风浪来。

    “大伙近几日不要去医馆,免得让陈老贼发觉!”待大家高兴劲过去了,谍报总管张定清了清嗓子,走到了房间中央。

    屋子内立刻恢复了宁静,关若飞等军人站成了排,杨大眼等细作也收起了笑脸。众人高矮不一,衣衫斑杂,仓卒间站在一处,却隐隐带出了一股百战雄师的兵危来“综合各处发回来的情报,文垂相到泉州之后,陈宜中必然会发动。届时鞋子安插在泉州的细作也将有所动作。因此,谍报司府命令我们,务必保证文大人安全,同时将6t子的眼线、细作一扫而光,永绝后患!”泉州谍报总管张定挥了挥手臂,做了个重拳出击的架势。

    “要是,要是有人擎肘呢?”杨大眼以极低的声音追问了一句。

    证据确凿之下,擎肘的人会是谁,不用问,大伙都知道答案。房间内刹那间更显肃静,十几双眼睛同时落到了张定的脸上。

    一道穿窗而来的闪电照亮了谍报总管张定满是倦容的面孔,从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中,众人终于看见了几分绝决。

    “永绝后患,恐怕不那么容易吧?”福州,破虏军谍报司总部,监察院正卿在灯下冷笑谍报司总监陈子敬坐在他对面,参谋长曾寰靠近他下首,户部尚书杜规拖着肥敦敦的大脑袋坐在陈子敬身边,除了老儒陈龙复,文天祥身边的重要文职几乎全聚在了这里。

    “后患在哪,咱们都很清楚。皇宫里那位爷只要不安静下来,陈宜中去了,还有张宜中,李宜中,赵宜中跟着来。可文大人他答应去泉州与皇帝议事,配合大伙引蛇出洞,己经是最大的让步。如果咱们再提出把皇帝软禁起来的计划,估计,每个人都得被他打上几巴掌!”陈子敬抬起头,幽幽地回答。

    窗外闪起的电火照在他的脸上,清晰地照亮了他失望的神色。对手的表现太让他不满意了,从目前收集到的情报上来看,以陈宜中为首的保皇势力要与大都督府拼死一博。蒙古人也有细作参与了此事。但大伙最想抓到的把柄没抓到,小皇帝赵-a目前最大的错误只是纵容陈宜中联络大臣联名弹勤文天祥,根本插手安排刺客的事。赵-a的两个老师,陆秀夫和邓光荐,一个态度暖昧,另一个正星夜向泉州赶,态度也不鲜明。

    这远远达不到大伙之前的期待,在文天祥支持引蛇出洞计划之前,陈子敬的谍报司和刘子俊的监察院,都得出了所有保守实力勾结到一处,即将不择手段颠覆新政的结论。谁料到事情一路发展下去,因循守旧者也闹得雷声大,雨点儿小,最后只有陈宜中等十几个人坚持行动。

    “忽必烈己经诛杀了乃颜,稳定了辽东。蒙元即将以倾国之力与大宋决战,如果咱们不再决战之前把所有权力收归大都督府,把后患解除掉,一旦在关键时刻出乱子,几年来的苦功都要毁于一旦。这次行动,只能干净利落在最快时间内解决所有问题。不能拖泥带水,给伯颜和忽必烈留下任何机会!”参谋长曾寰的语气也有些急躁,单从军事层面上,他对蒙元兵马无所畏惧。但把军事和政务搅在一起,参谋部的胜算就少了一半。因为以目前这种事态,保皇者就像一枚地雷,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于暗处拉响。一旦响了,造成的损失则远远大于元军。

    带着湿滚滚味道的风扫过天际,吹得窗外的柳树往来摇晃。枝条在风中飞舞瑟缩,仿佛对即将到来的夏日风暴,怀着万分恐惧。

    几滴豆大的雨点砸在碎花玻璃窗上,砸得玻璃“啪、啪”做响。憋了一夏天的暑气即将散去,随着风,是丝丝的凉。

    “这恐怕不太容易,文大人坚持的是平等,坚持的是从众而不是乾纲独断!”想了一会儿,曾寰低声议论。

    这么多年来跟在文天祥身后,他眼里早己没有了赵氏皇帝,心中也不止一次想过,如果让文天祥来做皇帝,是不是所有错综复杂的事情都会迎刃而解。但每次他都清醒地告诉自己,这不可能,文天祥,特别是百丈岭后清醒过来的文大人,绝不会容易一件黄袍披在他自己身上。

    他追求的目标是平等,是从众,而不是大权独揽。他的理想是建立一个相对公平,并且每个人利益都能得到最大程度保护,人人都有议政权力的国家。这种国家里,执政者只是顺从多数人的意志寻找正确方向,而不是一言九鼎。

    “如果大伙都推举他做皇上,请他乾纲独断呢?”杜规低下头,又喃喃地嘟S了一句,“咱们得快一些,伯颜不可能在荆湖老等着!”

    咯嚓,一道电火,照亮所有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