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车 (二 下)

作品:《指南录

    烟尘散去后,阻挡在页特密实前面三天的荆棘寨彻底不见了,蒙古军,新附军愣愣的看着面前的大坑和敌我交错的尸体,眼睁睁的让杜浒带着残余的几百名士卒消失在山坡下。

    战马陆续被牵过山坡,蒙古武士跨上了马背,却没有人提追击二字。阻挡在这里的是宋人么,页特密实自己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按以往的战斗经验,伤亡到达这个程度,挡在面前的宋军早崩溃了,成为蒙古人马前任人宰割的羔羊。但是连日来,遇到的所有宋军都不一样。

    经过这一战,蒙古军和新附军彼此之间的距离更近,行军的速度也更慢。让新附军士卒奇怪的是,平素凶神恶煞般骑在他们头上的蒙古士兵看向大伙的眼神突然温和起来,哪怕是最趾高气扬的传来兵从身边走过,偶尔也会点点头,微笑着打个招呼。

    “这都是拜文丞相所赐啊”,一个老兵苦笑着,跟着队伍在暮霭中向前挪。平时大伙怎么拍马屁都得不到的尊重,被破虏军在战场上给大伙争来了。明白人看在眼里,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如果不是咱们人多,一**上去,把破虏军拖垮了,也许今天败的就是…”,有人回头四望,低声嘟囔。荆棘岭已经隐藏在苍茫暮霭里,那上边躺着六千多北元士兵,和两千多南宋英雄。

    “唉,说这些干啥,邵武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能捻几根钉子”,有人叹息着,不知道是为大宋,还是那些铁血男儿的最终命运。

    “唉”,有人附和,将脚步放得更慢,内心深处满怀希望,希望在他们到达之前,文天祥能带领人马撤走,去百丈岭也好,窜入浙东也好,只要不葬送在自己手下,心里就会踏实一点。真的双方遭遇了,自己又得被逼着替蒙古人打先锋。这样的铁血男儿,他们不敢,也不愿意去面对。

    你最不敢面对的,偏偏最容易出现在你眼前。就在页特密实带领大军缓缓迫近邵武的时候,广南东路宣慰使钱荣之,碰到了自己一生最怕面对的人。这位大宋降臣以性格谨慎而著称,为了确保此次进剿文天祥部战役的顺利,达春特地把他从梅州调到汀洲,负责为页特密实押运粮草。

    钱荣之不敢辜负达春的信任,衣不解带的驻守在清流城,日夜盼望大军早日凯旋。没成想,凯旋的兵马没盼到,把个纵横福建的大盗陈吊眼给盼来了。

    扶在清流城那低矮的城垛上,钱荣之两条腿禁不住一阵哆嗦。盗匪们已经开始渡河,大毛竹扎成的竹排随着九龙溪的波光,上下荡漾。中间最大一个,由碗口粗的竹杆子扎成,像是船,又没有帆和桨的“豪华”竹筏子上,一个光着膀子,斜披三角铁索衣的壮汉手里拎着把门板似的大刀,一边向城头张望,一边和身边的银甲武将对着清流城指指点点。

    斜披三角锁子甲的是江湖巨寇陈吊眼,但那个银甲武将是谁?钱荣之怎么看,怎么觉得心里恐慌。那员银甲武将似曾相识的身材,仿佛嵌在他记忆深处的万年寒冰,回忆起来的,只有无尽的冷。

    “陈,陈将军,能,能不能先听老朽一句话。”钱荣之壮着胆子冲竹筏喊了一声,颤抖的声音就同被人卡住了脖子的鸭子般,听了让人说不出的难受。

    银甲武将听见了,用胳膊碰了碰身边的大汉。

    “有屁就放,别耽误老子进城”,陈吊眼粗鲁的回了一句,抄起把竹篙,用力一撑,竹筏刷的一下在水上窜出老远,瞬间逼近了河心。周围大小喽啰见首领率之前冲,不甘落后,喊着号子杀过岸来,把钱荣之接下来的说辞淹没在笑声里。

    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钱荣之无奈的看着乱烘烘的“盗”众,不敢叫守城的士兵开动床子弩射击,又不甘心放对手这么轻松的过河,脑门上的冷汗一滴滴的掉在青灰色的砖墙上。

    这伙强盗不对劲儿,跟在钱荣之身后的新附军统领紧皱眉头,目光深锁在最后渡河的二十几个竹筏上。那批人不多,但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比前边的数千盗匪还重。喧哗的匪群中,唯独他们不呐喊,不争渡,而是稳稳当当的齐头并进。每一次下篙的动作都像事先演练过一样,同时入水,同时前撑,向前逼近同样的距离。距离河岸尚有一段距离,这批竹筏上已经支起巨盾,冷森森的箭锋从木盾的后边探出来,在太阳下闪出幽幽蓝光。

    “飕”,一个守城士兵过于紧张,拉动了床子弩的扳机,丈余长的巨弩刮着风,直插到九龙溪中,浅浅的溪水承受不了如此大的冲击粒,哗地被辟开。弩身射入河泥中,弩尾带着水珠,在阳光下微微颤动。

    骤然遇袭,盗匪们发出一声惊呼,旋即不管距离远近,对着城头胡混乱射起箭来,漫天的箭雨飘向城墙,半途中力尽,辟里巴啦地落在地上。

    “干了,给老子冲,谁砍了钱荣之,老子亲自给他敬酒”,半裸着的大汉见两军开始对射,抓起鬼头刀,一步跨到竹筏头,身子一矮,把竹阀压得晃了几晃,蹭地蹿起来,如一头大鹰般扑上了岸。追随他的大小头目见状,加快撑篙速度,几百个竹筏冒着城头的冷箭快速横渡,刹那抵岸。几千人马乱哄哄冲向城门。

    有人在半途中被床子弩射倒,后边的人却不避不退,举着盾,径直前冲。城上的人看到便宜,刚刚放出第二轮箭,突然半空中暗了暗,一排整齐的箭雨浇上城头,将垛口边的弓箭手放倒一片。

    最后边的竹筏也抵岸了,在银甲将军的组织下,有条不紊像城墙边推进,每前进数步,即射出几排弩箭,将城头上的弓箭手压得无力反击,眼睁睁的看着陈吊眼带着部下冲到城墙边,竖起盾墙。

    “别射,别射,陈大统领,有话好商量,有话好商量”,钱荣之急得几乎哭了出来,恨不得将第一个开动床子弩的莽撞鬼绑了直接扔下城去。清流城乃弹丸小县,能经得起陈吊眼几冲。没动手之前,攻守双方还有个商量。眼下见了血,土匪们怎肯善罢甘休。

    “开城,我从东门进,你从西门出,我不赶尽杀绝”,关键时刻,城下的“土匪”居然能稳住阵脚,重重盾墙后,陈吊眼那粗豪的声音传了出来。

    钱荣之见对方刹住了脚步,赶紧命令城上停止射箭,探出半个身子,陪着一万各小心商量:“陈统领,您,您老人家需要多少粮草兵器,尽管说话。能做到的,钱某不敢推辞。但让城一事,钱,钱某也有皇命在身啊。”说道后来,交涉已经成了乞求,如果不是有无数士兵在旁边看着,钱荣之简直就要跪在城墙上,求对方离开。

    他是一个善于审时度势的人,大宋朝廷气数尽了,所以他没等北元兵马到来,先行献城。将广南东路的门户梅州让给了北元。文天祥在南剑州筹备北伐,他见势不对,离开弃城而奔,逃到达春麾下寻求庇护。蒙古人攻广州,他在身后筹款催粮,尽心尽力。眼下贼寇势力大,钱荣之也不打算硬拼,期望大盗陈吊眼能像普通盗匪一样,拿了钱财粮草了事。反正盗贼们闲散惯了,即便占了城池,也没心思管理。

    陈吊眼从盾牌后露出身子,冲着城头重重的啐了一口,“商量个球,你是宋人还是蒙古人,鞑子皇帝的话也算圣旨。今天要么你自己离开,要么等我攻进城去将你剐了祭旗,没有第三条路好选。”

    “对,一点儿小恩小惠打发咱们,没门儿”周围大小喽啰摇旗呐喊,发出一阵鼓噪,“献城,献城,否则冲进城去,人芽不留。”

    “陈,陈大统领”,钱荣之嘴唇颤抖着,声音打着哆嗦,“陈,陈将军啊,献了城给你,皇上也得剐了我啊。钱某身为朝廷命官,有,有守土之责啊!”

    “哈,哈,哈”,陈吊眼发出一阵狂笑,仿佛听得了此生中最好听的一个笑话,“守土之责,弟兄们,你们听到没有,这老家伙跟咱们讲守土之责。老子问你,大宋官家养活了你们这些贪官三百多年,元军入侵时,你们谁放过一箭。老子没吃官家一粒米,尚能为国尽力,今天你反而跟老子来扯这守土之责。姓钱的,我再问你一次,你弃不弃城?”

    城上城下,近两万双眼睛一同盯到了钱荣之脸上。城下的“盗贼”们的眼神充满鄙夷,城上士兵的眼神,在乞求中夹杂着绝望。

    “别,别,陈大统领”,钱荣之见陈吊眼马上就要下令攻城,慌得连声哀告,“陈将军,这大宋气数已经尽了啊。你为他尽力,有什么好处。圣人说,良鸟择木,良臣择主啊?再,再说,你带着弟兄们,风,风餐露宿,虽,虽然快活,可几时是个尽头。给,给老朽留条生路,老朽帮你接洽招安的事情,将来都督、万户,还不尽你选。”

    “嘿嘿”,陈吊眼发出一声冷笑,“钱知州,老子想招安,也犯不着你和你来谈。老子头顶蓝天,脚踏大地,不需要主子。你甭跟我在这消磨时间,这城里的军粮,我要定了。”

    “陈,陈将军…”,钱荣之在城墙上不住的哀告,不战而退,页特密实领兵回来,第一个会砍了他的脑袋。战,麾下的这些将士,有谁是陈吊眼的对手?

    “钱知州,弃城吧,带着你手下五千弟兄回梅州,没人能怪你战败之错”,一个声音从陈吊眼身后传来,人群让开一条通路,那个让钱荣之眼熟的银甲武士终于出现在他面前。几个衣甲鲜明的侍卫快速跟上,紧紧护卫在武将身侧。

    “林琦”,钱荣之腿一软,一屁股跌在了城头上。文天祥麾下爱将林琦来了,刚才那批和城头对射的将士肯定出自破虏军。想想传说中的轰天雷和破虏弓,想想黄去疾麾下那两万人马的下场,钱荣之突然觉得裤子底下一片冰凉。

    城墙上的士兵侧过头去,不愿意看自己家主帅被吓尿裤子的丑态,也不敢与城下的陈吊眼、林琦等人对视。有人想逃走,有人想开城,低低的议论声顺着城墙蔓延开去。

    没有人预料到文天祥会主动杀出邵武。南剑州守将李英也没料到。此番蒙古人大举进攻邵武,他兴冲冲的召集被杜浒打残了的部署,侧应页特密实,打算跟在鞑子身后打个秋风。不提防杜浒在沿途梯次阻击页特密实之际,林琦带领一标人马沿邵武溪顺势而下,一战击破顺昌,直插到了李英的背后。

    李英所部新附军本来就是破虏军杀怕了,被林琦杀了个措手不及,狼狈逃向了将乐。屋漏偏逢连夜雨,江湖巨盗陈吊眼听说蒙古人进攻邵武,召集了九山十八寨弟兄前来为国效力,刚好在将乐城外的桃源溪将李英截住。

    一个月内连遭两次溃败的李英部哪是陈吊眼等人的对手,桃源溪畔一场恶战,李英被陈吊眼手下桃花寨寨主西门彪所杀,南剑州新附军全军覆没。

    林琦和陈吊眼和兵一处,几个将领一商量,觉得山中是对付蒙古骑兵的最好战场。所以分出大部分人手,让破虏军将领箫明哲带着,沿水路赶回邵武增援文天祥。剩下的万余人和破虏军一个弩营,则绕着山路杀奔了清流。

    清流和宁化,如同两扇大门一样隔在邵武军和汀洲的交界,二城一但失守,页特密实的数万人马就被牢牢的关进了邵武群山间。

    “钱大人,你不做宋臣,毕竟还是汉人。何必为鞑子殉葬,走吧,页特密实回不来了,没人知道你是否力战而败”,林琦微笑着,声音就像劝一个犯错的孩子改过,“页特密实没法子回来救你,其他人,你且来看。”

    林琦的亲兵打开一个锦盒,将里边的东西扯出来,高高挑起在竹竿上。大元南剑州最高长官李英的空洞的双眼,正对上钱荣之的目光。

    “你”钱荣之两眼发黑,差点背过气去。页特密实进攻邵武,李英负责侧翼援助,如今李英的脑袋挂上了高杆,页特密实部…?邵武的出口一关,群山之间,他们哪里还有生还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