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相王府

作品:《蝶舞大唐春

    张说微笑不语,只是前行,我便不再问。目光瞥见前面那辆华丽马车拐了个弯从视线里消失,漫不经心的向张说道:“刚才过去的那辆马车张大人看见了,不知是那户人家,那样两匹纯黑色,不带一根杂毛的神驹可是少见。”

    张说转头望着我,“刚才过去那辆青漆车厢,黄色流苏,顶嵌宝石的马车么?那是东宫的,林生你什么时候开始对马感兴趣了?”

    我摇头微笑道:“那里,只是看到两匹神驹,一时好奇!”

    张说不再问,扭头继续前行。我心里却是疑窦从生,东宫的,那车里那妇人是谁,怎会给我那样一个甜蜜的微笑?她那眉眼之间为何会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百思不得其解,遂摇摇头不再想。

    “相王府?张大人你要带我去的地方就是这儿啊?”我看着眼前巍峨府第大门上的篇额,向张说讶问道。

    张说拈须微笑点头,“不错,相王听说你这琴圣大弟子在京,早就想见见了,临淄王也对你印象颇深,都央我有空带你过来呢,正好今天看见你在街上闲溜达,就带你过来。”

    我微笑一下,早该想到张说带我来的地方是相王府,他是御封给临淄王的文学老师吗,至于在街上碰见我,这个巧遇恐怕是张说有意而为之的,他是有计划的要带我来这儿,想及这些,却不揭破,嘴里埋怨道:“你应该早告诉我的,让我有个心理准备,这么仓促的来拜见相王,心里紧张,万一失礼多不好。”

    我表面上也表现出一定的紧张,心里却没有丝毫紧张的感觉,这相王虽是高宗大帝与则天女皇的四子,周革唐命前给武则天做过几年傀儡皇帝,然后又做过几年皇嗣,但现在只是一个有名无权,只能待在家里赋闲的王爷,并不能给我心里上造成任何压力。

    “呵呵,放心吧,相王为人,安静淡泊,平易近人,很易相处的,见了你就知道了。”张说呵呵笑着上前拍门。

    张说看来对这儿很熟,那个开门的老奴一看是他,立即就满脸堆笑的将他迎了进去,“是张大人来了,快请进!小王爷在读书,相王在经堂做功课。”

    “哦,我带个朋友来拜见相王!”说着招手让我跟他走,那老仆对我微笑一下,就回到自己门房里,亦不进去通报,任张说自己带着我向里走去。

    路上碰到的下人仆妇看见张说都微笑点头打招呼,显是已经将他当成了自家人。张说带着我径自往后院走去,向走在身侧的我道:“相王信佛,每日必要念两个时辰佛经的,我们先到书房坐一会儿罢,我顺便得看看小王爷的书读的怎么了。”

    我点头答应,不时来到一间宽敞明亮的书房,这房的面积差不多有普通人家两个大厅那么大,多半边屋子被书架占了,上面堆满书籍,粗略一扫,这书房里的藏书量恐怕不低于我星宗在星星谷星阳阁里的藏书量。

    书房剩余的地方摆放着几张案桌,一锦衣华袍的年轻公子正坐于一张案几前,手拿朱笔,对着案上的一本书凝眉苦思。

    张说故意将脚步声放重,惊醒了沉思中的读书人,那年轻人抬起头,可不正是已有数面之缘的临淄王李隆基。

    “哦,老师来了!啊,这位不是何公子吗?快快请坐,快快请坐!”他掩起书站起身来招呼我们落坐。

    我对这位小王爷那天在进士宴马球场上东西驱突的英姿记忆颇深,更记得他为求球赛公平,中途改加入到新科进士一队,以及在闻香院为安碧瑶仗义出手的事。因此对他印象很好。看他如此客气,忙见过礼,然后才随张说一起坐于他案几前面的蒲团上。

    顺势向他案几上扫得一眼,想看看这小王爷正读的是什么书,却见那书蒙着一层紫色绸缎,其上有两个烫金大字,《帝苑》!我知道这本书,是太宗临终前亲笔所著,讲授帝王之道的一本书,仅在皇族间流传。叶先生为授我王道,曾设法为我搜罗得一本,放于星星谷星阳阁内。

    张说解释说在街上见到我,带来拜见相王。

    “老师早就该带何公子来了,何公子那天在进士宴上一张琴抵十面鼓,真不愧琴圣弟子,父王早就想请何公子来府上做客了。”李隆基微笑着说道,接着招呼下人上茶。然后又转向我们,“不过父王现在经常做功课,得劳何公子在此等候一会儿。”

    我忙道无妨,心里暗讶,半年不见,这位小王爷要比当初在进士宴上和在闻香院中的那位小王爷成熟许多。而且举手抬足与言语之间,颇有皇家威仪。怪不得张说对这个学生如此喜爱。

    张说问及他的功课,他却微笑着道:“老师,咱们今天先不谈功课,难得何公子来了,我想向何公子讨教些问题。”他虽是微笑着说出,语气间却有不容他人置疑的王者之气。

    张说微笑着点头答应,李隆基起身到附近书架上取出一本书来,我一眼扫到其封皮,竟是最新版的《江湖风云录》。我知道他要问些什么样的问题,没想到这位小王爷也对江湖感兴趣。

    也是,那多姿多彩波澜壮阔,充满危险却又充满刺激的江湖对任何一个江湖之外年轻人都是有吸引力的,这位临淄王也是一个年轻人。

    当下耐心回答他感兴趣的问题国,心里奇怪这位小王爷不问那个帮会更厉害,也不问那些江湖人自己都浸浸乐道的江湖故事,而是翻着书中《名门录》里那些大帮会问我这些帮会是如何产生,如何养活自己,如何控制的。这让我回答时不由得就多留了一个心眼。

    “根据这《名门录》中所说,黑风教鼎盛时门下有弟子一万两千人,淮帮现在有弟子七千,青龙会则更是高达两万多,而且这些弟子又多是孔武有力的练武之人,如何公子所说,这些大帮会都有着很强的组织性和纪律性,能够完成对自己属下的控制,那这些大帮会的力量岂不相当于一支支分散的小股军队?”

    末了他说出这样一句话,让我心中暗凛,忙道:“江湖草莽,再有组织有纪律,也无法和国家军队相提并论啊!”

    李隆基看着手中的书本摇头,“何公子错了,能不能和军队相提并论,要看怎么用,这些江湖草莽有一个绝大的优势,那就是他们散落在民间。”他没有再说下去,面现沉思,目光却是在闪闪发亮。

    我的心沉了一下,感觉有点捉摸不透眼前这位小王爷了。

    我正想悄悄祭起星阳摄魂窥测一下他心中的想法,却见他已从沉思中醒来,微笑道:“何公子知道吗,我是在您随马大人出使青州,剿灭升仙恶寇后才对江湖开始感兴趣的,派人找了这本书来看,还专门通过太平姑妈结识了此书的著者查庸生先生,向他讨教。”

    我心里一惊,“王爷见过查先生了?”

    “见过了,我拿着太平姑妈的信到伊阙拜会了查先生,但查先生似乎不愿多谈江湖,说有什么这方面的问题就找何公子你打听,我是那之后才知道何公子与查先生关系的。”

    我哦了一声道:“原来这样!”看一眼一边垂目不语的张说,看他神情,这些事他是都早已知道的。这位小王爷会对江湖,对我产生兴趣,少不了他这位好老师的教导。

    “本来听老师说公子你剑术高超,我还想进宫去求皇上让公子到府上来教我剑术,却被老师阻止了,说是不宜将公子你羁留于此。不过小王确对剑术颇感兴趣,还望公子能常到府上来,指点一二。”李隆基已合上了手中的书,向我诚肯道。

    张说在一帮证明他的话,“小王爷前段时间确和我提过要欲聘林生你到府上做剑术教习,被我劝阻了。”

    我知道张说劝阻这件事是怕我与相王府走得近了,引起别人猜疑。向李隆基谦道:“是小王爷和张大人抬举我了,若小王爷真喜欢舞剑,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切磋一下。”心中却知这位小王爷学习剑术是假,借机与我结交才是真。李氏皇室竟还有这样一位王爷!

    随张说这次相王府之行,真正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这位少年英发的小王爷了,至于后来见到的传说中的相王,如张说在大门前所说,那只是一位与世无争,平易近人的老人。背微垂,目光有些闪烁,让人感觉他心里满是惊恐和害怕。即便对我这样的小人物,其言谈举止也满是谦恭,身上不见丝毫王者应有的气势。若将其放于街上,谁也不会想这么一个看上去有六十几许实际年龄却只有五十出头的普通老人竟是曾经君临天下的睿宗皇帝,而今的相王。

    他感兴趣的只是我的琴艺,而且我发觉这位老人并不如张说和李隆基所说的那样想见我。两人在一起聊了会儿琴艺音律,他又带我们参观了他养的几百只鸽子,然后我和张说便告辞了。

    出得相王府时,我有些惘然,张说看我神情,微笑道:“林生你是不是没想到相王竟然是这样的?”

    我点点头,“真难相信,这就是曾经的睿宗皇帝!也就在他那几进只鸽子面前,我才感觉到了一点点他身为皇子应有的气势。”

    张说长叹一声,“唉,经历过周革唐命前后那段恐怖政治,看着自己家族成员一个个的遭受屠戮,这些幸存的李氏皇室成员又有那一个能保住他们那高贵血统应有的高贵气质,相王身为高宗亲子,若非养成眼前这幅好性情,但敢露出一点锋芒,还不早步了他几位哥哥的后尘了?”

    我立即想到了近几十年来,皇室宫廷的血雨腥风,堂堂皇室贵胄,高宗与则天女皇的第四子,曾经的睿宗皇帝,而今的相王,会变成今日我所见这般举止间唯唯诺诺,待人行事小心翼翼,那其间要包含着多少不可为外人道的幸酸。今日所见之相王,基本可以做为现存李氏皇室的一个缩影。能做到这一步,我还真得从心里由衷的佩服我魔门那位圣主的手腕,只是这相王旦是她的亲生儿子啊!

    “其实即便是以相王这般与人无害的性情,也还是有很多人盯着他啊!今日我带林生你来访相王的事,最好别说出去,否则无论对林生你自己,还是对相王都很不利。”张说叮嘱。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心里却道:“明知此行不妥,你还带我来?”

    张说却又望天叹气,“林生啊,都说天下民心思唐,希望能重现太宗盛世,可你看像相王旦这样的李氏皇室有重建李唐盛世的那个魄力吗?”

    我现在所站的朝臣阵营,最主要目的就是要护佑李唐重掌大统,张说却问出这么一个问题,让我心中一沉,未敢轻易做答。

    张说仿佛也没想真的要我回答,稍顿一下,就又自顾自的说道:“当今太子英王显的性情比相其弟相王更要懦弱,据说流放途中不堪流离颠波之苦以及那不段的惊吓,数次想要轻生,全凭身边有个性格刚硬,为人精明强干的韦氏拦者,才得以挨到狄相他们将其迎回。姚相张大人他们只想着女皇百年以后,让江山重归李唐,可一个懦弱的李姓皇帝,身边却有一个刚强精明的韦后,岂不是要重蹈高宗皇帝的覆辙,造就出第二个武后?”

    我忙将六识提起来,留意周围有没有其它人,张说这些话非同小可,让人听去,岂是儿戏?还好,高大坊墙间,空旷的街道上,只有我们两人还有夕阳斜辉为我们拉下的长长投影。

    “那张大人的意思、、、、、、”我沉吟着。

    张说攸的转过身来,目光灼灼的望着我,“我认为扶持当今太子显不如扶持相王旦,显身边有个精明强干的韦太子妃,关陇韦氏,那将来可是一个势力庞大的可怕的外戚集团,很可能造就第二个武后,而相王旦却不存在这样的问题。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显的诸子皆无能懦弱之辈,旦的五个儿子虽也因自幼遭受幽闭囚禁等诸多苦难,却毕竟有临淄王李隆基这个奋发有为的异类。”张说的目光更亮了,“我相信我的眼光,临淄王李隆基可能是李氏皇室唯一一个有能力担起重建李唐盛世这个重任的王子了。当初我初见他们五兄弟时,其它四人皆唯唯诺诺,胆小如鼠,唯此子一人昂首挺胸,龙行虎步,深具皇家威仪,连当今女皇都对这个孙子宠爱有加。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接触,我更确定李唐希望就在相王府这位小王爷身上,其它人纵是坐上皇位,那懦弱的性格,其政局还是要发生动荡的。”

    我默默走着,沉思不语,早知道张说今天在街上与我巧遇,又带我到相王府是有目的的,原来是为了自己的学生李隆基,那晚在瑞芳酒家,太子的驸马王同皎是想将我拉入太子阵营,而今张说却是要我站在相王这一边。李家仅存的这两个难兄难弟,他们自己的想法不知道怎样,但因受着各方势力的推动牵制,在事实上已经站到了竟争的对立面上。

    但张说这番话却为我打开了一个看待朝廷局势的新视角,无论是姚崇还是张柬之,看问题都没有他看的远,也没有他看的深刻。也可能因为他站在相王这一边的缘故,但他是第一个意识到一旦完成了武周向李唐的和平过渡,当今太子显登基,当今太子妃韦氏会有变成第二个武后的危险,他更将自己的目光投到了李氏皇室的新生一代,并坚定的将自己的赌注压在了临淄王李隆基身上。我处于他的位置的话,我也可能会这样做,但现在一切局势尚不明朗,除支持李唐的朝臣一系外,女皇身边还有一个张氏宠臣集团,在外还有一个势力庞大的武氏家族,张氏集团的崛起,暂时压下了李武两个家族间的矛盾,但对皇位虎视眈眈的武氏家族却不可不虑,存在着这么多不明朗因素,张说可能明考虑的太远了,所以我无法给他一个承诺。

    “小王爷还小,而且现在女皇身体健康、、、、、、”我思忖着措词。

    张说却出声打断了我,“林生你不用说什么,今天这些话我也就跟你一个人说了,不是想让你做什么,而是希望你心里对局势可能的变化心里有个底,你救过我的命,咱们也算得上生死之交了,我不想看到你栽倒在历史的巨轮下。”

    我长出一口气,“多谢张大人,林生明白您的良苦用心。”

    “我的这番心思仅限于林生你一人知道就可以了,莫透露给了姚相他们,我怕他们现在一时还接受不了。”张说最后叮嘱我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