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二章 立在明月中

作品:《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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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与一位姿容出彩的女子,一起进入了大骊王朝的龙州地界,昔年骊珠洞天破碎扎根大地后的风水宝地。

    这里山水故事极多,更是宝瓶洲一等一的修行道场。

    只是一切的山水人事,好像都沾着山风水雾,让人看不真切。

    当两人沿着铁符江一路去往槐黄县城,途径一座香火鼎盛的水神娘娘祠庙,两位碍于身份和修行根脚,都没敢进门烧香,当他们好不容易看见了县城东大门,年轻人如释重负,感慨道:“总算到了。马姑娘,我们是先去陈先生山头拜访,还是去州城顾璨家里做客?落魄山可能难找些,州城那边相对更好认路。”

    这对男女这趟北行游历龙州,走得并不轻松,主要是还是顾璨突然要他们自己往北走,他和那个名叫柳赤诚的古怪书生,要去趟清风城许氏,这让性情怯懦的曾掖十分忐忑,早年被青峡岛管事章靥,从茅月岛那个大火坑拽出,带到了山门口的茅屋那边,见着了那位账房先生,曾掖的人生便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后来又认识了顾璨,从畏惧到亲近,到如今的依赖,其实也就几年的功夫,对于喜好静坐的修道之人而言,仿佛弹指瞬间。

    不知何时,被顾璨随便看一眼都要做噩梦的曾掖,如今没了顾璨待在身边,反而处处不自在,游山玩水,步步不踏实。

    事实上,天生就适宜鬼道修行的曾掖,这些年修行破境不慢,甚至可以说极快,只是身边有个顾璨,才不显眼。

    曾掖当下已是名副其实的观海境练气士,在寻常藩属小国的江湖和山上,都能够被视为“中五境神仙老爷”了。

    因为修行了旁门左道的术法,阴气较重,所以曾掖此次北游,顾璨同行的时候,还能靠近那些山水祠庙、仙家山头,等到与顾璨分道,就没这胆子了,加上身边马笃宜更是鬼魅,她只是靠着那件狐皮符箓才得以行走于人间,在那些道法高深的山上仙师眼中,曾掖也好,马笃宜也罢,都很容易被视为大逆不道的污秽存在。

    马笃宜腰间悬挂了一块玉牌,正是顾璨留给他们作为护身符的太平无事牌,她想了想,笑道:“先去落魄山,咱们与陈先生那么熟悉,应该不至于吃闭门羹,即便陈先生不在那边,与人讨杯茶喝,总不难吧?”

    曾掖咧嘴笑道:“行,我也是这么想的。”

    总有那么一些人,想到了便会安心些。

    过了槐黄县城,与当地百姓问路,结果言语不通,鸡同鸭讲,好不容易找到个会讲大骊官话的店铺掌柜,只是掌柜对那落魄山具体地址也讲不清楚,只说了个大概,过了小镇,先找到那座真珠山,就一小山包,到时候再找机会与山中神仙问个路。

    进了灵气盎然的连绵大山,让两人好一顿找,才只找到了那座落魄山藩属之地的灰蒙山,南下之后,结果到了落魄山悬崖峭壁那侧的山脚,离着正南边的山门不算太远,不过曾掖和马笃宜就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先是瞧见个黑衣小姑娘,背对他们,正仰头望向云海悬停如系雪白腰带的山崖高处,小姑娘一肩扛了根金色小扁担,一肩扛着根绿竹行山杖,大声嚷嚷道:“裴钱裴钱,这次可莫要跳歪了,填坑好麻烦嘞。”

    曾掖瞥了眼小姑娘四周,地面上坑坑洼洼。

    小姑娘肩头上的绿竹行山杖,很熟悉!

    那个黑衣小姑娘突然转过头,遥遥看着两位停步不前的外乡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溜。

    曾掖猛然抬头望去。

    一粒黑点破开云海,带着呼啸声,骤然坠落,刹那之间,一个不高的消瘦身影,重重砸在地上,一阵巨响,大地震颤,尘土飞扬。

    曾掖聚精会神,凝望远处。

    只见那大坑当中,有一个皮肤微黑、身材消瘦的少女,双膝微蹲,缓缓起身,转头望向那个抱头蹲在大坑边缘的黑衣小姑娘,埋怨道:“小米粒,咋回事,如果不是我眼尖,换了路线落地,你可就要掉坑里了,伤着了你怎么办,不是要你原地不动吗……”

    言语之间,举止惊世骇俗的少女看似随意几步,就走到了小姑娘身边,然后有意无意,挡在了周米粒和两个外乡人之间。

    马笃宜发现那个少女脚上一双编织马虎的草鞋,鲜血流淌。

    马笃宜忍不住瞥了眼山崖,再看了眼那少女。

    这到底是在跳崖自杀呢,还是在闹着玩啊?

    曾掖和马笃宜终究不是纯粹武夫,并不清楚那少女跳崖“砸地”的诸多精妙处。

    问拳!

    少女是在以人身与大地问拳。

    必须收敛所有宛如神灵庇护的拳意,以纯粹肉身,借助下坠之势,好似从天上向人间,“递出最重一拳”。

    用少女的话说,就是要给地面的小脑阔狠狠一锤儿!

    这是少女自己想出来的练拳法子,暖树当然不同意,觉得太危险了,裴钱如今才五境瓶颈,肉身体魄还不够坚韧,小米粒觉得可行,二对一,所以可以做。陈暖树就想要问一声老厨子,结果裴钱脚踩竹楼外的那六块铺在地上的青砖,以六步走桩开路,纵身一跃,直接没了身影。

    周米粒撅屁股趴在悬崖那边,陈暖树着急得不行,老厨子已经不知不觉出现在崖畔,瞥了眼地面,啧啧啧。

    陈暖树松了口气,看样子没大事。

    后来裴钱很快就攀援崖壁而上,然后一瘸一拐,双眼熠熠生辉,大笑道:“得劲得劲!”

    朱敛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走了。

    于是大地之上,就多出了一个个大坑。

    周米粒对裴钱悄悄做了个扎猛子的姿势,给难得生气的陈暖树骂了一顿。

    于是就有了曾掖和马笃宜今天看到的这幅画面。

    如果这是落魄山的待客之道,也算别开生面了。

    裴钱多看了几眼两位远道而来的陌生人,问道:“算盘声是在左边还是右边?”

    曾掖一头雾水。

    马笃宜答道:“面朝山门,左边账房。”

    裴钱这才笑着抱拳道:“落魄山开山大弟子,裴钱见过曾道友和马姐姐!”

    马笃宜心中唏嘘,好伶俐一丫头。眼光更好!要知道顾璨私底下说过,柳赤诚在他们俩身上都施展了障眼法,可以帮助遮掩阴物气息,只是顾璨也说此事不用与曾掖泄露,在外游历,由着曾掖小心些走路就是了。马笃宜当时就笑骂了一句,是担心我瞎逛荡惹祸才对吧?顾璨笑着不说话,只是递出了那块价值连城的太平无事牌。

    马笃宜这才不与顾璨计较。其实说到底,还是顾璨多思虑,更老江湖。有些时候与曾掖两人相处,没有顾璨在旁,也会感慨,顾璨学东西实在太快太快了,不管是学什么,修行一事不用多说,各地官话方言,与偶遇的江湖豪侠策马游历,与踏春的官宦人物相谈甚欢,与乡野樵夫、市井百姓拉家常,好像顾璨时时处处都能够入乡随俗,将马笃宜和曾掖随便就拉开一大截。

    这会儿周米粒站在裴钱身边,歪着脑袋,皱着眉头,然后故作恍然,轻轻点头,假装自己是走惯了江湖的,什么都听懂了。

    既然是待客,就不好走山崖这条回家路了,裴钱带着两位客人绕路去往山门那边。

    当然没忘记介绍落魄山右护法的小米粒。

    周米粒小声提醒道:“是落魄山右护法,以前还是骑龙巷右护法,如今让贤给了……”

    裴钱咳嗽一声。

    周米粒立即闭嘴,踮起脚跟,伸出手掌,挡在嘴边,“莫要记账莫要记账,我这不是还没说漏嘴嘛。”

    裴钱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没说什么。记什么账。小米粒和暖树其实都只有功劳簿,根本就没那小账本的。只是这种事情,不能讲,不然小米粒容易翘尾巴。

    马笃宜听到后,脸色如常,其实愣了半天,曾掖反而还好,陈先生看待世间人事,只要无碍道理,一向心平气和。

    到了山门那边,郑大风已经不在。

    如今少年元来就暂住那边,负责看大门。

    岑鸳机刚好练拳从山顶到山脚,如今是四境武夫,只是三境瓶颈破得有些跌跌撞撞,好也不算太好,老厨子说很不错了,但是岑鸳机自己不太满意,与同龄人元宝关系再好,但是双方都是纯粹武夫,较劲肯定会有,女子往往如此,哪怕再好的关系,也会在可爱眉眼间、嫣然笑容里偷藏着小小的较劲,这些只是人之常情,比那男人的争强斗胜,其实更加婉约动人。

    何况元宝元来姐弟的师父是卢白象,而岑鸳机一直将朱老先生视为自己的传道恩师,朱老先生与卢白象在落魄山好像算一个辈分的,他们两位前辈不争什么,她与元宝身为两人的弟子,还是要争一争的。

    青衫少年元来正在趁着姐姐不在,坐在墙根下看书,等到岑鸳机六步走桩到了山脚,便无心看书了,看岑姑娘。

    郑叔叔远游之前,在宅子书房那边留了不少书给元来,并且语重心长告诉少年,等到岁数大了,就可以去老厨子的私人藏书楼了,那里的书籍,书上学问才大。少年有些神往。

    见着了裴钱一行人,少年只好从岑姑娘的那双漂亮眼眸里,将自己的心神拽出来,赶紧走向山门牌坊那边,听了裴钱的介绍后,向两位与年轻山主是故交的外乡客人作揖行礼,少年突然发现这是读书人的讲究,若是给姐姐知道了,又得挨骂,元来赶紧抱拳一笑。

    岑鸳机打过招呼后,继续独自练拳登山。

    朱老先生曾经叮嘱过,脚下路子走对了,勤才能补拙,练拳不能练得僵死,欲想拳意上身,必须在拳法当中,找到一处源头活水,这就是所谓的武夫练拳登高,心中先立一意。最后朱老先生让岑鸳机好好思量一番,练拳到底所求为何,若是想明白了,练拳就不再是什么辛苦事。

    到了山上,裴钱发现老厨子竟然不在家。

    还好有陈暖树,就不用担心会怠慢了两位客人。

    只要是落魄山的客人,就没有身份的高下之分。

    ————

    朱敛是去了拜剑台。

    剑修崔嵬,少年张嘉贞和蒋去,如今都住在这边。

    魏檗站在山脚那边,与被自己临时喊来的朱敛一起缓缓登高。

    魏檗笑道:“亏得如今龙泉剑宗管事的,不是阮师傅,而是秀秀姑娘,不然就算是我,也未必遮掩得住全部。”

    朱敛神色并不轻松,“那女子身份确定了?”

    魏檗点头道:“正是陈平安让我们寻找的那位渡船女子,打醮山渡船春水。”

    当年跨洲那条渡船坠毁在朱荧王朝境内之后,她侥幸活了下来,化名石湫,在一座仙家小山头,通过镜花水月揭露了天君谢实与大骊宋氏勾结,嫁祸给朱荧王朝。

    关于这件事,其实大骊皇帝御书房都专门商议过,如果不是国师崔瀺觉得这点泄密,所谓的事情败露,根本无所谓,或者说崔瀺正是希冀着凭借此事,勾引大鱼咬饵,不然哪怕那位渡船婢女被人悄悄带走,以如今大骊谍报的交织成网,一个下五境女子修士,就算有高人营救,一样难逃一死。

    朱敛问道:“事情很麻烦啊。”

    魏檗笑道:“这是当然,不麻烦我能喊你来?这种事情,看似可大可小,终究最犯忌讳。”

    朱敛说道:“也不麻烦,我确定一事即可。”

    魏檗点点头,“你心中有数就行,我反正名声烂大街了,不怕这一桩。”

    朱敛摇头道:“没这么轻巧,行了,我认识路,自己走就是了,你回披云山,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魏檗皱了皱眉头。

    朱敛说道:“香火情想要长远,就别糟践了。魏兄,咱们朋友归朋友,事情归事情,既然是朋友,有些事情,就不该把你牵扯进来。”

    魏檗笑道:“那我先盯着拜剑台周边,一有风吹草动,到时候我们商议出个章程就行。”

    朱敛点了点头。

    朋友为人厚道,得以厚道还之。

    这就是江湖道义。

    早先将那一行人从北岳地界边缘“拘押”到拜剑台的魏檗,身形消散。

    朱敛见到了风尘仆仆的一行人。

    剑气长城的金丹瓶颈剑修崔嵬,一头雾水,只是守着那拨莫名其妙出现在山头的人。

    一位复姓独孤的公子哥,婢女蒙珑,以及一位名叫石湫的女子。

    朱敛到了之后,与崔嵬点点头,后者御剑离去。

    朱敛望向那个真名春水的女子,问道:“春水姑娘,我就两个问题,请你坦诚相告。”

    那个婢女蒙珑有些神色不悦。

    脸色惨白的公子哥却神色自若。

    春水点点头。

    朱敛神色和善,笑问道:“第一,是春水姑娘自己想来找我家少爷?第二,是何时才有这么个念头的?是渡船坠毁之后,便想要在异乡找到唯一信得过的人,还是如今走投无路了,才不得已为之?”

    春水眼神清澈,说道:“之前从来没想过要找陈平安,现在之所以反悔了,是因为连累独孤公子被追杀,我只希望独孤公子能够活下去,陈平安可以将我交给大骊王朝。”

    春水略作停顿,笑容真诚,“可能很幼稚,却是真心话。”

    朱敛点了点头,微笑道:“我信得过春水姑娘。”

    然后佝偻老人笑眯眯转头,“朱荧王朝流亡四方的天潢贵胄,对吧?”

    独孤公子点头道:“确实如此,不敢蒙骗前辈。我真名独孤端顺,如今化名邵坡仙,亡国之人,实在是暂时还不想死,才出此下策,以恩情要挟石湫姑娘,带我来这落魄山寻求庇护。”

    朱敛问道:“是觉得到了落魄山一定能活,还是病急乱投医?”

    独孤公子说道:“后者。”

    他们三人这一路逃难,先后经过了两场截杀,一场是意外的狭路相逢,一场是大骊随军修士有备而来。

    朱敛笑了,“你之于春水姑娘,有何恩情?说说看,我只是落魄山上管些琐碎事的,读书少,见识浅,真要好好请教独孤公子了。”

    孤独端顺哑然。

    之所以涉险救走“石湫”,他当然动机不纯,绝非什么光风霁月的侠义之举。

    婢女蒙珑面容凄苦。

    怎的自己公子会沦落到这般田地了?

    朱敛沉默片刻,问道:“最后一场厮杀,发生在何处?”

    独孤端顺说道:“南涧国周边,距离大骊龙州极远,之所以被截杀,是大骊随军修士当中,有人持有朱荧王朝的传国玉玺,能够循着蛛丝马迹找到我,厮杀过后,我先佯装南下,中途我自行打断人身小天地当中的龙脉,再悄然北上,应该没有被大骊盯梢。”

    年轻人的言语,可谓简明扼要。

    至于其中的凶险万分,以及付出的代价,不足为外人道也。

    朱敛问道:“邵坡仙,你是愿意在一亩三分地苟延残喘,还是慷慨殉国?”

    独孤端顺笑道:“老前辈此问多余了。”

    朱敛点点头,望向那个身世惨淡的北俱芦洲女子修士,笑道:“春水姑娘,知不知道自己这么做,会给我家少爷惹来很大的问题?”

    春水刚要说话。

    朱敛就已经笑道:“你是怎么想的,之前说过了,我记性不错,听过就知道了,所以我现在只是说个事实。”

    春水点点头,咬紧嘴唇,渗出血丝。

    她一只手藏在袖中,死死攥紧一物,胳膊轻轻颤抖。

    除了与孤独公子报答救命之恩,其实她是有私心的。

    她希望能够将一件东西,送到落魄山。在那之后,就算落魄山拿她与大骊宋氏邀功,都无所谓了。

    朱敛笑了起来,环顾四周。

    拜剑台多有野生的柿子树,入冬时分,一颗颗挂在高枝上,红彤彤得可爱。

    在藕花福地的家乡那边,柿子有个别称,十分别致,凌霜侯。

    朱敛最后对那个神色恍惚的年轻女子说道:“如果我家少爷在这里,一定会很高兴,能够与春水姑娘久别重逢。”

    朱敛说完这句话之后,就离开了拜剑台。

    婢女蒙珑轻声问道:“公子,这是?”

    孤独端顺豁达笑道:“寄人篱下,讨口饭吃,也是不错的。”

    朱敛走下拜剑台后,魏檗随之出现。

    朱敛气笑道:“有你这么上杆子触霉头的大山君?”

    魏檗笑道:“反正闲得慌。”

    朱敛双手负后,缓缓说道:“那位‘石湫’姑娘,是肯定要救的,至于其余两位,其实还是弄明白一件事就行了。”

    魏檗说道:“那就是谁告诉了他,来到这座名声不显的落魄山,就都能活。”

    朱敛一脸震惊道:“魏兄高见啊!”

    魏檗报以礼节性微笑。

    朱敛挠了挠头,笑呵呵道:“也好,我可以找点正事做做,不能总当个系围裙的厨子,还每天给人嫌弃咸了淡了。咱们落魄山,也该到了主动解决麻烦的时候了。不然没必要的麻烦,只会越来越多。”

    朱敛嗤笑道:“捡软柿子捏?”

    魏檗会心一笑。

    看来玉液江水神娘娘一事,还没消气。

    魏檗望向落魄山那边,说道:“巧了,又有客登门。”

    两人一起凭空消失,出现在落魄山上。

    曾掖和马笃宜便看到了那位玉树临风的神仙中人。

    至于一旁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先生,实在是人比人,远远不如耳挂金环的俊美男子,来得让人挪不开视线。

    陈暖树赶紧起身,为两人介绍朱敛和魏檗,落魄山大管事朱老先生,北岳山君魏老爷。

    曾掖和马笃宜吓了个半死。

    如今一洲五岳大山君,其中又以魏檗境界最高,名声最大!

    裴钱提醒道:“老厨子,到了吃饭点了啊,几手绝活都拿出来。”

    小米粒抹了抹嘴,“可不可不。”

    朱敛轻轻喊了声好嘞,立即去后院灶房忙碌去了。

    仿佛小小灶房就是朱敛的小天地。

    魏檗心中无奈。

    比那姜尚真更能够靠脸吃饭,非要当厨子。

    ————

    骑龙巷压岁铺子那边,也有故友重逢。

    董水井,林守一。

    还有当年那个忧心“小石头”绰号会传开的小姑娘,跟随家族搬去大骊京城之后,如今已经嫁为人妇。

    石嘉春。

    李宝瓶曾经最要好的朋友。

    骑龙巷的压岁铺子和隔壁的草头铺子,曾经都是石嘉春的祖业。

    而石春嘉与那桃叶巷出身的石灵山,也有些亲戚关系,不过石春嘉辈分高些,两人真要见了面,还得喊她一声姨。

    世事难料,当年的同窗好友,小镇一别,分散四方,十多年之后,就已经是截然不同的身份。

    石嘉春如今乐得相夫教子,夫君是位世家子弟,姓边名文茂,家族与那位画作能够搁放在御书房的丹青圣手,却无渊源,边文茂所在家族,在大骊京城定居数百年,祖上是卢氏王朝豪门,约莫是祖荫绵长,又是树挪死人挪活的缘故,在大骊扎根的家族,官场不算显赫,但是大多身份十分清贵,家族多清客幕僚,皆是早年大骊文坛小有名气的读书人。

    还有那山上神仙的家族记名供奉,更是不俗,一位是长春宫祖师堂长老,一位运道不济,早年与几位山中久居的得道好友,御风路过骊珠洞天辖境上空,不知为何与圣人阮邛起了冲突,下场不太好,可好歹留住了性命,比另外一位直接身死道消的道友,还是要幸运些。

    这次碰头,还是董水井有次去大骊京城做买卖,去找石嘉春,石嘉春就想要约个时间,昔年同窗好友们,一起在家乡槐黄镇聚一聚。

    只是这次李宝瓶南下游历,错过了。

    所以石嘉春这会儿在可劲儿埋怨宝瓶。

    一行人都坐在店铺后院里边叙旧,掌柜石柔搬了桌凳,端来了茶水糕点,很快就离开。

    董水井听着石嘉春的絮叨,笑道:“宝瓶连你的面子都不卖,确实不应该。”

    林守一点点头,“回头让李槐说她去。”

    石嘉春白眼道:“李槐?拉倒吧,针眼大小的胆儿,在我家宝瓶面前敢踹大气儿?”

    突然意识到身边还坐着夫君,石嘉春赶紧坐好身姿,收敛神色。

    边文茂是位风流倜傥的读书种子,长辈给取的名字极好,如今在翰林院编撰史书,是大骊本土官员当中的清流俊彦,不算太拔尖,不过年纪轻轻,就能够在大骊京城的文坛站稳脚跟,还在被誉为“储相之地”的翰林院当差,一旦外放,将来官位不会小。

    也就是来了这曹袁两姓必争之处的槐黄县,到了别的地方,边文茂都是一等一的衙门座上宾。

    边文茂对这两位年轻男子的印象,一个很一般,一个还凑合。

    很一般的,是商贾出身的董水井。

    还凑合的,是在大隋山崖书院求学的林守一。

    至于两人家世背景,石嘉春大致提过,都是些无心言语。董水井家境不算太好,但是早早立业,至于成家一事,有些悬。

    林守一的父亲,先后在三位龙窑督造官手下任职,据说如今也在大骊京城任职,只是与石家没什么往来,边文茂也不觉得值得如何结交一个外来户的林家,倒是林守一,能够在山崖书院求学,将来跻身大骊官场,应该混得不会太差。

    李槐风风火火走入后院,“好啊,羊角丫儿小石头,这么多年不见面,一见面就说我坏话?”

    石嘉春转过头,愣了半天,虎头虎脑一李槐,怎么突然就长成了个高大年轻人?

    林守一与董水井,前者变化不大,从来是那个模样德性,董水井也还好,唯独李槐,怎么都与小时候的印象不沾边。

    比如裤衩给李宝瓶丢到了树上,李槐就满地打滚嗷嗷哭,就为了把齐先生招来。

    石嘉春站起身,打趣道:“李槐?这些个年,饭没少吃嘛。”

    边文茂缓缓起身,笑着没说话。

    李槐是妻子说得比较多的一个同窗,言语无忌讳,说了许多糗事,所以也是边文茂最不感兴趣的一个,一看就是个读书不开窍的榆木疙瘩,靠着祖上积德才去的山崖书院,这种人给他几个台阶,也站不住脚,迟早会退回到台阶底下去。那董水井好歹有一技之长,隐隐约约有些小道消息,说是此人同时攀附上了曹督造和袁郡守,若真是如此,买卖做得应该不会太小。

    李槐先与那边文茂打了声招呼,人家明摆着不是很待见自己,礼貌且疏远,可自己总不能让好朋友石嘉春下不来台,笑脸得有啊。

    再去一屁股坐在石嘉春对面,李槐抓起一块糕点,含糊不清说道:“宝瓶临行之前,说她返回书院之前,会去趟京城找你的。”

    石嘉春笑道:“还算有点良心。”

    林守一和董水井相对而坐,其实两人一直关系不错,但就是顶针,石嘉春觉得挺好玩,道理再简单不过了,都喜欢李槐他姐呗。

    石嘉春倒是没觉得林守一出身更好,还是读书人,李柳便一定会喜欢林守一。

    石嘉春总觉得那个经常去学塾接弟弟放学的李柳,感觉怪怪的,又说不上哪里奇怪,照理说,当年李柳岁数大些,已经是少女了,见谁都柔柔弱弱的,与那泥瓶巷宋集薪身边的稚圭,两人是截然不同的性子,也都是美人胚子,不过石嘉春反而觉得真要相处起来,见谁都没个笑脸的婢女稚圭,可能没李柳那么难打交道。

    边文茂在州城那边还有一场朋友应酬,不过妻子难得出京返乡,又都是她小时候的朋友,这位探花郎也就熬着性子,不流露出半点情绪。

    石嘉春善解人意,在压岁铺子待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就起身离去,去往州城,骑龙巷那边有夫君朋友的马车候着。

    李槐他们一起送到铺子门口,刚好于禄和谢谢也从林鹿书院那边下山,来到骑龙巷,打算大家一起去落魄山。

    先前李槐一个人先去了趟,回了披云山书院,一直反复念叨着惜败惜败。

    边文茂也没太上心,客客气气与众人告辞,扶着妻子走上马车,最后再作揖告别。

    目送马车远去之后,所有人继续去铺子后院闲聊,李槐双手抱着后脑勺,“这个边文茂,心里头的架子恁大。”

    林守一淡然道:“石嘉春是找夫君,边文茂真心喜欢她就成了,石嘉春又不是为我们找个聊得来的朋友。”

    董水井点点头。

    李槐撇撇嘴,“我只是觉得石嘉春可以找个更好的。”

    林守一摇摇头,“没道理可讲。”

    李槐突然忧心忡忡,“宝瓶一个人走江湖,真没事?她也不是修行之人啊。”

    林守一想了想,还是没有道破玄机。

    于禄和谢谢也是差不多的心态。

    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估计就只有出门走不走运、就看地上有无狗屎的李槐了。

    林守一在去往落魄山之前,让李槐他们稍等,去了趟祖宅,洒扫庭院和祠堂,年轻读书人,独自一人,心中默念家训。

    最后上了三炷香,喃喃道:“敬谢先贤。”

    李槐性子急,说是他先去真珠山那边等着。

    到了离自己祖宅不太远的那个小山头,裴钱和周米粒早就在那边等着了。

    裴钱说道:“败军之将!”

    李槐赶紧说道:“虽败犹荣,不敢言勇!”

    裴钱点点头,上道。

    裴钱问道:“咱们分舵的那俩喽啰呢?”

    李槐愧疚道:“那俩文章写得岔了,给夫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会儿正啃笔杆子呢。”

    裴钱摇摇头,然后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小米粒:“周米粒,以后就是咱们分舵的副舵主了。”

    周米粒愣在当场,喜从天降啊!如今自个儿官衔好多!

    李槐大喜。

    原本总共就三人的分舵,如今总算有点兵强马壮的意思了。

    之后所有人浩浩荡荡去往落魄山。

    到了山上,于禄在山门口那边就停步了,说晚些登山,去与看门翻书的少年元来闲聊。

    谢谢也独自逛荡去了,在山巅山神祠那边遇见了走桩练拳的岑鸳机,以及一旁立桩的少女元宝。

    谢谢有些神色恍惚。

    就像瞧见了早年无忧无虑在山上修道的自己。

    在那之后,裴钱在老厨子和魏檗点头后,带着小米粒,去了趟莲藕福地,一起沿着以前走过的道路,跋山涉水,走到了南苑国京城。

    路过状元巷,去了那座寺庙烧香,然后坐在廊道那边发呆。

    周米粒反正就是陪着裴钱,裴钱开心的时候,小米粒就多说些,裴钱不太开心的时候,就跟着沉默。

    最后裴钱挑选了一处私宅,是她偷偷花钱买下来的,其实老厨子也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管她。

    那处,是昔年大魔头丁婴带着鸦儿和春潮宫簪花郎周仕,一起落脚的幽静宅邸。

    裴钱在那边盘腿而坐,学师父卷起袖子,开始闭目养神,温养拳意。

    之所以来此,是为破武道关隘。

    莲藕福地的武运,她裴钱要凭自己的本事,能收回几分是几分。

    而且到时候魏檗会打开福地大门,裴钱也会将从浩然天下赢得的武运,还是学师父,全部打散,反哺莲藕福地。

    崔爷爷走了就是走了,是么得法子回家了。

    那就将崔爷爷遗留在这边的武运,由她带回落魄山。

    ————

    宝瓶洲中部地带,已经动工开凿一条亘古未有的入海大渎,涉及到十数条江河、数十座拥有山神祠、土地庙的山头。

    这等通天大手笔,便是那些亡了国的遗老,也唏嘘不已,那大骊蛮子,委实是敢想人之不敢想,做人之无法做。

    大骊朝廷如此劳民伤财,年轻皇帝如此贪功求大,真不怕兴也勃焉、亡也忽焉?到时候遭罪的,还不是各地百姓?

    只是听说观湖书院,口碑极好的那座新中岳,以及历史悠久的云林姜氏,都会参与其中,就愈发让人百感交集了。

    难不成以后整座宝瓶洲,便真要姓宋?成为一家一姓之地?

    大骊朝廷从地方上抽调三人,负责大渎开凿一事,分别是上柱国关氏嫡玄孙关翳然,京城篪儿街将种刘洵美,青鸾国文官柳清风。

    除了最后一位从未听说过,大骊京城官场,对关翳然和刘洵美两个年轻晚辈,并不陌生,一来两人都出身高门,二来都是年轻一辈当中的俊彦人物,尤其是关翳然,早早投身边关,以随军修士的身份,是死人堆里成长起来。刘洵美也不差,南下一路,实打实拼杀出来的官身。

    关家职掌大骊吏部太多年,被誉为稳如山岳的尚书大人,流水的侍郎、郎中。

    一般而言,侍郎尤其是左侍郎,外调地方,担任一地封疆大吏,即便品秩相当,也算贬谪。

    所以吏部的左侍郎,大骊官场上流传的笑话有许多,相传曾经有两位离京为官的封疆大吏,辖境毗邻,皆是吏部左侍郎出身,相逢一笑,

    不过大骊朝堂,对柳清风,极为陌生。事实上就连关老爷子坐镇的吏部,对于柳清风,翻遍档案,也熟悉不到哪里去。

    藩属青鸾国重开漕运一事,吏部对其考评一般,只得了个良。算是没有功劳,小有苦劳,才得以主政一方,被朝廷平调到一个边境郡担任郡守。不曾想屁股还没坐热,就立即需要北上,与一大帮高不可攀的山水神灵、山上神仙打交道,从正四品擢升为从三品,大骊朝廷授予了一个临时设置的大渎督造官,关翳然和刘洵美品秩都未变更,所以反而像是沦为了一个藩属小国文官的副手。

    不过从一位藩属官吏,骤然提拔为大骊官场大员,柳清风不是头一个,大隋旧藩属黄庭国,一郡太守魏礼,就连跳数级,被破格提升为如今的大骊龙州刺史,山水神灵当中,红烛镇地界,三江汇流之地的某位土地公,升为一州城隍阁城隍爷,都是官场怪谈。

    青鸾国大都督韦谅,据说也有高升的迹象,大骊吏部那边已经透露出些风声。

    位于宝瓶洲东南的青鸾国,莫名其妙从偏隅之地,变成了一块官运亨通的风水宝地。

    官员分清流浊流,如今宝瓶洲最大的清浊之分,其实就看是否出身大骊本土了。

    只不过这些官场变动,相较于神水国余孽神祇的棋墩山土地魏檗,先升为披云山一国山神,继而顺势成为一洲北岳山君,都不算什么,不值得大惊小怪。

    大骊铁骑南下征战多年,跻身武将之列的年轻面孔,其实更多,除了将种门庭子孙,不乏有市井贫贱出身。

    只是大骊边军死人快,提拔快,大骊百姓经过百余年熏陶浸染,早已习以为常,文官、山水谱牒体系历来运转严谨,故而有人突然冒头,相对比较扎眼罢了。

    今天是三位大渎开凿主政官员的第一次聚头,没什么接风洗尘宴,就在一条大江之畔。

    柳清风,扈从王毅甫。

    一头雾水的关翳然,这位上柱国姓氏子弟,自己也莫名其妙,按照太爷爷的说法,他本该负责一条南北向的山上渡船航线,连朋友都给安排上了,结果自己跑来这边,自然讨了一顿大骂。

    刘洵美,身边护卫两人,曹峻和魏羡。

    魏羡跟着祖宅位于泥瓶巷的剑仙胚子曹峻,跟着这位半点不像勋贵子弟的刘洵美,还算混得风生水起。

    魏羡以随军修士的身份,凭借一笔笔实打实的战功,得了个武勋官,如今已经手握实权,与曹峻,是刘洵美的左膀右臂。

    传言魏羡在大骊第二位巡狩使曹枰那边,都是有印象的。

    至于曹峻,更是在大骊军伍当中极有名气了。

    三人各自介绍一番。

    其实关翳然和刘洵美是至交好友。

    所以需要认识的,其实就只有那个横空出世的柳清风。

    然后不远处走来一位白衣少年郎,骑在一个孩子背上,手拎树枝,嚷着驾驾驾。

    临近众人,那少年大笑道:“我有一头小毛驴儿,从来不喊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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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风城,一位红衣女子牵马出了城,夜色里,走入了郊外三十里外的山坳里。

    隆冬时节,一路上竟然桃花烂漫。

    李宝瓶牵马缓行,环顾四周,风景宜人。

    四面青山,白云不断山中起。

    再前边些不远,就是此次清风城之行的目的地,是个绿水接柴门的茅屋。

    李宝瓶看了眼天上,大圆玉盘高高挂,那算是最大的月饼了吧。

    一想到这个,李宝瓶突然笑了起来。

    好像自己又变成了那个当年与小师叔一起,走过青山绿水的小姑娘,满脑子都是这些念头。

    不过那会儿,自己背后还晃荡着一只小竹箱,穿着小草鞋。

    红棉袄小姑娘,喜欢围着她的小师叔团团转,山高路远,好像再远也不怕。

    李宝瓶低头瞥了眼腰间的雪白狭刀,和那枚养剑葫。

    李宝瓶站在原地。

    人面桃花,立在明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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