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三章 放入壶中洗剑去

作品:《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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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平安只是打量了几眼,就让出道路。

    行走江湖久了,山上修行的千奇百怪,人间王朝的世间百态,见多了,眼力也就有了,见怪便不怪。

    这支车队既有梳水国的官家身份,轻骑护卫,背弓挎刀,箭囊尾部如白雪攒簇,也有气势沉稳的江湖子弟,反向挂刀。

    横刀山庄独特的佩刀方式,让人记忆深刻。

    其中一位背负巨大牛角弓的魁梧汉子,陈平安更是认得,名为马录,当年在剑水山庄瀑布水榭那边,这位王珊瑚的扈从,跟自己起过冲突,被王毅然大声呵斥,家教门风一事,横刀山庄还是不差的,王毅然能够有今日风光,不全是依附韩元善。

    陈平安既然知道了剑水山庄与韩元善的买卖,加上苏琅问剑受挫,其实山庄大局已定,所以即便认出了对方,依旧没有多做什么,不但让出了道路,而且缓缓走向远处山林,就像那些见官矮一头的江湖游侠。

    扈从马录克忠职守,瞥了眼那个过路客,仔细审视一番后,便不再放在心上。

    一辆马车内,坐着三位女子,妇人是楚濠的原配妻子,上任梳水国江湖盟主的嫡女,这辈子视剑水山庄和宋家如仇寇,当年楚濠率领朝廷大军围剿宋氏,便是这位楚夫人在幕后推波助澜的功劳。

    还有两位女子要年轻些,不过也都已是出嫁妇人的发髻和装饰,一位姓韩,娃娃脸,还带着几分稚气,是韩元善的妹妹,韩元学,作为小重山韩氏子弟,韩元学嫁了一位状元郎,在翰林院编修三年,品秩不高,从六品,可毕竟是最清贵的翰林官,而且写得一手极妙的步虚词,崇尚道家的皇帝陛下对其青眼相加。又有小重山韩氏这么一座大靠山,注定前程似锦,

    另外一位满身英气的年轻妇人,则是王毅然独女,王珊瑚,相较于世族女子的韩元学,王珊瑚所嫁男子,更加年轻有为,十八岁就是探花郎出身,据说如果不是皇帝陛下不喜少年神童,才往后挪了两个名次,不然就会直接钦点了状元。如今已经是梳水国一郡太守,在历代皇帝都排斥神童的梳水国官场上,能够在而立之年就成位一郡大员,实属罕见。而王珊瑚夫君的辖境,刚好毗邻剑水山庄的青松郡,同州不同郡而已。

    这次三位女子之所以碰头,楚夫人是专程从京城赶来凑热闹的,为的就是想要亲眼目睹苏琅问剑后,剑水山庄的声誉,在梳水国江湖上的一落千丈。王珊瑚本就跟随丈夫待在附近,而韩元善的那位状元郎夫君,即将补缺,有些特例,有可能不是留在京城六部衙署,而是去往地方州城担任首县县令,作为衙门所在地与州郡府衙同城的附廓县父母官,不管会不会做人,都是一桩劳心劳力的差事。

    这次韩元善南下拜访王珊瑚,当然是希望王珊瑚的丈夫,将来就会是自家男人的顶头上司,能够帮着照拂一二,不然一旦刺史不待见,太守又刁难,这个万众瞩目的首县县令,能够让人冷板凳坐出个窟窿来,到了地方为官,原先的自身名望与家世背景,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官场上有一点其实挺像小孩子过家家,谁穿了新靴子,就要被你一脚他一脚,踩脏了后,大家都一样了,就是所谓的和光同尘。

    楚夫人有些愁眉不展,惹人怜爱,哪怕岁数不年轻了,可是保养得体,依旧风韵犹存,丝毫不输王珊瑚和韩元善这样的年轻妇人。

    由不得楚夫人不自怨自艾,本来一场好戏,已经敲锣打鼓拉开帷幕,不曾想松溪国青竹剑仙苏琅这个废物,竟然出手打了两架,都没从剑水山庄那边讨到半点便宜,如今反而让宋雨烧那个大半截身子入土的老王八蛋,白白挣了不少名声。

    她哀愁不已,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心口,自己真是命苦,这辈子摊上了两个负心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为了顾全大局,得了她的人,还得了那笔相当于小半座梳水国江湖的丰厚嫁妆,竟然是个怂包,死活不愿与宋雨烧撕破脸皮,总要她一等再等,好不容易等到楚濠觉得大局已定,结果莫名其妙就死了。

    鸠占鹊巢的韩元善,比楚濠这个窝囊废还不要脸,当年得了她的身心后,竟然直接告诉她,这辈子就别想着报仇了,说不定以后两家还会经常走动。

    好在这次苏琅要问剑,韩元善倒是没拒绝她的离京看戏,但是要她承诺不许趁火打劫,不许有任何擅自行动,只准隔岸观火,不然就别怪他不念这些年的鱼水之欢和夫妻情分。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韩元善这些年靠着楚濠的身份,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如今都是梳水国皇帝之外最有权势的男人了,还是对她如此刻薄无情。

    不过独处的时候,偶尔想一想,若是韩元善没有这般枭雄无情,大概也走不到今天这个煊赫高位,她这个楚夫人,也没法子在京城被那些个个诰命夫人在身的官家妇们众星拱月。

    这点道理,她还是懂的。

    韩元学见着了楚夫人的心情不佳,就轻轻掀开车帘,透透气。

    自从哥哥当年失踪后,小重山韩氏其实被殃及池鱼,遭了一场大罪,风声鹤唳,父亲下令所有人不许参加任何宴席,家族闭门思过了两年,只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觉得家里男子又开始在朝堂和沙场上活跃起来,甚至比起当年还要更加风生水起,她只知道位高权重的大将军楚濠,好像对韩氏很亲近,她也曾见过几面,总觉得那位大将军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可又不是那种男人相中女子姿色,反而有些像是长辈看待晚辈,至于在京城最风光八面的的楚夫人,更是经常拉着她一起踏春郊游,十分亲昵。

    这次听闻苏琅问剑失败后,楚夫人其实第一时间就想要返京,但是她和郡守府各自得了一封京城密信,于是才有这趟出门。

    楚夫人收到的那封家书,韩元善措辞凌厉,在信上要她主动去拜访剑水山庄,不然以后就别想着在京城当那脂粉堆里的“诰命班头”了。既然当初从江湖里来,那么就滚回江湖去。

    楚夫人又惊又俱,肝肠寸断,如何能够不愁绪满怀。

    好在王珊瑚和韩元学两个晚辈,对她一直敬重有加,总算心里稍稍好受些。

    陈平安突然停步,很快山林之中就冲出一大拨江湖人士,兵器各异,身形矫健,蜂拥而出。

    车队那边也察觉到山林这边的动静,那队披挂制式轻甲的梳水国精骑,立即如撒网而出,取下背后弓箭。

    横刀山庄子弟更是丝毫不惧,围在那辆马车四周,严阵以待。

    陈平安不知这拨“刺客”的根脚,大致掂量了一下双方,不好说是什么以卵击石,但是必败无疑。

    可能是“楚濠”这个认祖归宗的梳水国大将,窃据庙堂要津,口碑实在不好,给江湖上的侠义之士认为是那祸国之贼,人人得而诛之,只是杀楚濠难如登天,杀楚濠身边亲近之人,多少有点机会。“楚濠”能够有今日的庙堂气象,尤其是梳水国成为大骊宋氏的藩属后,在梳水国朝野眼中,楚濠为了一己之私,帮着大骊驻守文官,打压排挤了许多梳水国的骨鲠文官,在这个过程中,楚濠当然不介意拿捏分寸,顺便假公济私,这就愈发坐实了“楚濠”的卖国贼身份,自然也结仇无数,在士林和江湖,清君侧,就成了一股理所当然的风气。

    楚夫人抬起手,打了个哈欠,显然对于这类飞蛾扑火,早已习以为常。

    韩元学埋怨道:“这些个江湖人,烦也不烦,只知道拿我们这些妇道人家撒气,算不得英雄好汉。”

    这些年里,小重山韩氏子弟遇袭,已经不是一两起。就连珊瑚姐姐的夫君,就因为与楚濠和大骊蛮子走得近,也遭遇过一次江湖刺杀,如果不是有大骊武秘书郎的护卫,珊瑚姐姐可就要变成寡妇了。所以韩元学一想到自己夫君也要离开京城,同样有可能遇到这类莫名其妙的仇怨,就十分忧心。

    王珊瑚眼神熠熠,跃跃欲试,只是下意识一探腰间,却落个空,十分失落,嫁为人妇后,父亲便不许她再习武佩刀。

    上次她陪着夫君去往辖境水神庙祈雨,在打道回府的时候遭遇一场刺杀,她如果不是当时没有佩刀,最后那名刺客根本就无法近身。在那之后,王毅然仍是不准她佩刀,只是多抽调了数位庄子高手,来到青松郡贴身保护女儿女婿。

    那些立誓要为国杀贼的梳水国仁人志士,三十余人之多,应该是来自不同山头门派,各有抱团。

    陈平安的处境有些尴尬,就只能站在原地,摘下养剑葫假装喝酒,以免大战一起,两边不讨好。

    至于阻拦这些人舍身取义的事情,陈平安不会做。

    大概是陈平安的一动不动,十分识趣,那些江湖豪客倒也没有与他计较,有意无意改变前进路线,绕路而过。

    突然一名已经越过陈平安的中年剑客大声喊道:“剑水山庄在此诛杀楚党逆贼!”

    陈平安有些无奈。

    这是明摆着要将剑水山庄和梳水国老剑圣逼到死路上去,不得不重出江湖,与横刀山庄拼个鱼死网破,好教楚濠无法一统江湖。

    既是阴谋,也是阳谋。

    只要今天这边双方死了人,剑水山庄就是黄泥巴粘裤裆,不是屎也是屎,死人越多,剑水山庄就会被架到江湖这座大火堆上去,与整座梳水国朝廷站在对立面。梳水国的江湖和士林,到时候一定会打了鸡血似的,为剑水山庄和宋老前辈拼了命鼓吹造势。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身形微微后仰,瞬间倒滑而去,刹那之间,陈平安就来到了那名江湖剑客身侧,抬起一掌,按住那人面门,轻轻一推,直接将其摔出十数丈外,倒地不起,竟是直接晕厥过去。

    然后陈平安继续倒掠而去,最终刚好身形飘落在双方之间,无形中既拦阻身后车队的精骑,也拦住了那伙江湖义士的慷慨赴死。

    数枝箭矢破空而去,激射向为首几位江湖人。

    陈平安一挥袖子,三枝箭矢一个不合常理地急急下坠,钉入地面。

    一位少年停步后,以剑尖直指那个斗笠青衫的年轻人,眼眶布满血丝,怒喝道:“你是那楚党走狗?!为何要阻挡我们剑水山庄仗义杀贼!”

    陈平安叹了口气,“回吧,下次再要杀人,就别打着剑水山庄的旗号了。”

    一位老者突然高声道:“楚越意,你身为楚老管家养子,更是宋老剑圣的不记名弟子,为何不愿与我们一起杀敌?罢了,你楚越意志在剑道登顶,我们可以体谅,可是我们不惧一死,所以今日不求你与我们并肩作战,只要让出道路即可!”

    陈平安哭笑不得,老前辈好手段,果不其然,身后骑队一听说他是那剑水山庄的“楚越意”,第二拨箭矢,集中向他疾射而至。

    尤其是策马而出的魁梧汉子马录,没有废话半句,摘下那张极其扎眼的牛角弓后,高坐马背,挽弓如满月,一枝精铁特制箭矢,裹挟风雷声势,朝那个碍眼的背影呼啸而去。

    那位曾与“剑仙”有幸喝酒的本地山神,在山神庙那边,一头汗水,都有些后悔自己运转巡狩山河的本命神通了。

    当年那次也差不多,那位大驾光临剑水山庄的中土武夫,从头到尾,完全不在意他的窥探,只是那位境界高深莫测的纯粹武夫,在拿到手了那把竹剑鞘后,御风远游之际,毫无征兆地一拳落下,将山神庙周边的一座山头峰顶,直接打了个碎裂,吓得这位梳水国神位不低的山神,差点没破了胆。

    在这位神位仅次于梳水国五岳的山神看来,大将军楚濠的家眷和亲信,加上那些喊打喊杀的江湖人,双方都是不知死活的玩意儿,根本不知道自己招惹了谁。

    苏琅如今是梳水、彩衣在内十数国的江湖第一高手,又如何?真当自己是剑仙了?难道就不知道山外有山?切记这世上,还有那冷眼俯瞰人间的修道之人!

    所以结果如何,在小镇牌坊那边,面对青竹剑仙,就是人家一拳的事情。这位年轻剑仙甚至都没出剑,至于之后苏琅跑去剑水山庄补救,放低身架,好不容易求来了那么大的动静,不过是年轻剑仙卖了个天大面子给苏琅罢了,不然苏琅这辈子的名声就算毁了。

    山神打定主意,坚决不趟这浑水。

    娃娃脸的韩元学扯了扯王珊瑚的袖子,轻声问道:“珊瑚姐姐,是高手?”

    王珊瑚点头道:“说不定有资格与我爹切磋一场。”

    王珊瑚斩钉截铁补充了一句:“当然,肯定无法让我爹出全力,但是一个江湖晚辈,能够让我爹出刀七八分气力,已经足够吹嘘一辈子了。”

    韩元学很当真,惊讶道:“可是那人瞧着如此年轻,到底是怎么来的本事?难道就如江湖演义小说那般所写,是吃过了可以增长一甲子内功的奇花异草吗?还是坠下山崖,得了一两部武学秘籍?”

    王珊瑚哑口无言。

    真正的纯粹武夫,可没有这等美事。

    山上的修道之人,才会有这些羡煞旁人的无理机缘,所以才会如此盛气凌人,一个比一个鼻孔朝天,小觑江湖。

    便是她爹这般气度的大英雄,提及那些红尘外的神仙中人,也颇有怨言。

    韩元学的幼稚言语,楚夫人听得有趣,这个韩氏闺女,没有半点可取之处,唯一的本事,就是命好,傻人有傻福,先是投了个好胎,然后还有韩元善这么个哥哥,最后嫁了个好丈夫,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于是楚夫人眼神游移,瞥了眼聚精会神望向那处战场的韩元学,真是怎么看怎么惹人心里不痛快,这位妇人便琢磨着是不是给这个小娘们找点小苦头吃,当然得拿捏好火候,得是让韩元学哑巴吃黄连的那种,不然给韩元善知道了,胆敢陷害他妹妹,非要扒掉她这个“元配夫人”的一层皮。

    楚夫人哈欠不断,瞥了眼那些江湖豪杰,嘴角翘起,喃喃道:“真是容易咬钩的蠢鱼儿,一个个送钱来了。夫君,如我这般持家有道的良配,提着灯笼也难找啊。”

    双方阵营也不见那年轻游侠如何出手,三枝箭矢就给他握在了手中。

    横刀山庄马录的箭术,那是出了名的梳水国一绝,听闻大骊蛮子当中就有某位沙场武将,曾经希望王毅然能够割爱,让马录投身军伍,只是不知为何,马录依旧留在了刀庄,放弃了唾手可得的一桩泼天富贵。

    一名轻骑头领高高抬臂,制止了麾下武卒蓄势待发的下一轮攒射,因为毫无意义,当一位纯粹武夫跻身江湖宗师境界后,除非己方兵力足够众多,不然就是处处添油,处处失利。这位精骑头目转过头去,却不是看马录,而是两位不起眼的木讷老者,那是梳水国朝廷按照大骊铁骑规制设立的随军修士,有着实打实的官身品秩,一位是陪同楚夫人离京南下的扈从,一位是郡守府的修士,相较于横刀山庄的马录,这两尊才是真神。

    其中一位身材矮小的老修士,这一路骑马,好像骨头随时都会散架,骤然间气势如爆竹炸开,腰间长剑颤鸣不已。

    与车队“隔岸”对峙的江湖众人当中,一位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女子满脸绝望,颤声道:“是那山上的剑仙!”

    只见那人不可貌相的老人轻轻一夹马腹,不着急让剑出鞘,铮铮而鸣,震慑人心。

    老者策马缓缓向前,死死盯住那个头戴斗笠的青衫剑客,“老夫知道你不是什么剑水山庄楚越意,速速滚开,饶你不死。”

    陈平安微笑道:“神仙下了山,那就入乡随俗,好好说人话。”

    老者哈哈大笑,“着急投胎?”

    一个小小梳水国的江湖,能有几斤几两?

    若是松溪国苏琅和剑水山庄宋雨烧亲至,他还愿意敬重几分,眼前这么个年轻后生,强也强得有数,也就只够他一指弹开,只是既然对方不领情,那就怪不得他出剑了。只要不是剑水山庄子弟,那就没了保命符,杀了也是白杀。楚大将军私底下与他说过,此次南下,不可与宋雨烧和剑水山庄起冲突,至于其他,江湖宗师也好,四处捡漏的过路野修也罢,杀得剑锋起卷,都算军功。

    陈平安转过头,对那些江湖摆摆手,耐着性子说道:“走吧,想必你们也看出来,这里已经不是你们能掺和的了。我还是那些话,以后再要行侠仗义,诛杀什么楚党,是不是会殃及无辜,你们多半不愿意多想一想,那就奉劝你们别扯上剑水山庄,江湖道义还是要讲一讲的,不是自认占了道德大义,就可以事事随心。”

    那位始终骑马缓行的修行老者,已经越过骑队,距离那青衫剑客已经不足三十步,嗤笑道:“这些江湖爬虫想走,也得能走才行,老夫点头了吗?知不知道这些家伙,他们一颗头颅能换多少银子?给你小子帮忙打晕的那个,就最少能值三颗雪花钱。那个眼力不错,晓得敬称老夫为剑仙的女子,你总该认得出来吧,不知道多少江湖儿郎,做梦都想着成为她屁股底下的那匹马,给她骑上一骑,这个小寡妇,丈夫是位所谓的大英雄,仅凭一己之力,亲手杀死过大骊两位随军修士,故而男人死后,她这个小寡妇,在你们梳水国极有威望,估摸着她怎么都该值个一颗小暑钱。”

    陈平安听着那老人的絮絮叨叨,轻轻握拳,深深呼吸,悄然压下心中那股急于出拳出剑的烦躁。

    离开落魄山之前,老人崔诚在二楼最后一次喂拳,除了向陈平安展现十境巅峰武夫的实力之外,还有一句分量极重的言语。

    “陈平安,你该修心了,不然就会是第二个崔诚,要么疯了,要么……更惨,入魔,今天的你有多喜欢讲理,明天的陈平安就会有多不讲理。”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环首四顾,天也秋心也秋,就是个愁。

    总得有个破解之法。

    陈平安收回视线,望向那个山上老剑修,“既然有剑,那就出剑。”

    老者瞥了眼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游侠,然后将视线放得更远些,看到了那个享誉一国江湖的女子,“老夫这就是剑仙啦?你们梳水国江湖,真是笑死个人。不过呢,对于你们而言,能这么想,似乎也没有错。”

    长剑铿锵出鞘。

    势如奔雷。

    而老者依旧双手握住马缰绳,意态闲适。

    一剑而去,以至于敌我双方,耳膜都开始嗡嗡作响,心神震颤。

    只是另外那名出身梳水国本土仙家府邸的随军修士,却心知不妙。

    只见那青衫剑客脚尖一点,直接踩住了那把出鞘飞剑的剑尖之上,又一抬脚,好似拾阶而上,以至于长剑倾斜入地小半,那个年轻人就那么站在了剑柄之上。

    出剑的老修士毫不犹豫抱拳道:“恳请前辈原谅在下的冒犯。”

    出剑快,低头认错也快。

    其中玄妙,恐怕也就只有对敌双方以及那名观战的修士,才能看破。

    陈平安一脚跨出,重新落地,踩下长剑贴地,向前一抹,长剑剑尖指向自己,一路倒滑出去,轻轻跺脚,长剑先是停滞,然后直直升空,陈平安伸出并拢双指,拧转一圈,以剑师驭剑术将那把长剑推回剑鞘之内。始终双手抱拳的老剑修继续说道:“前辈还剑之恩……”

    陈平安驭剑之手已经收起,负于身后,换成左手双指并拢,双指之间,有一抹长约寸余的刺眼流萤。

    陈平安笑道:“必有厚报?”

    老剑修面无表情,双袖一震。

    能够成为一位观海境剑修,哪怕在天才辈出的剑修当中,属于资质鲁钝之辈,可剑修就是剑修,心性,天赋,厮杀的手段,都必然是修道之人当中的翘楚。在山下,都讲穷学文富学武,在山上,更有穷学百家富炼剑、一口飞剑吃金山的说法,世间剑修的本命飞剑,几乎每一把都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而这位观海境剑修的那把本命飞剑,强不在一剑破万法的锋锐,甚至都不在飞剑都该有的速度上,而在轨迹诡谲、虚幻不定,以及一门好似飞剑生飞剑的拓碑秘术。

    一瞬间。

    那个以双指夹住一把本命飞剑的青衫剑客四周,浮现出十二把一模一样的飞剑,构成一个包围圈,然后悬停位置,各有升降,剑尖无一例外,皆指向青衫剑客的一座座关键气府,不知道到底哪一把才是真,又或者十二把,都是真?十二把飞剑,剑芒也有强弱之分,这便是拓碑秘术唯一的不足之处,无法完完全全令其余十一把仿剑强如“祖宗”飞剑。

    观战修士皱了皱眉头,这一手,同僚从未展露过,应该是压箱底的本事了。

    他作为更擅长符箓和阵法的龙门境修士,设身处地,将自己换到那个年轻人的位置上,估计也要难逃一个最少重创半死的下场。

    明知自己是与一位剑修为敌,还敢如此托大,以双指禁锢飞剑,那个年轻人实在是过于自负了。

    他们这两位随军修士,一个龙门境神仙,一个观海境剑修,各自侍奉楚濠和青松郡太守,其实都有些大材小用了,尤其是后者,不过是一地郡守,简直就是蒙学稚童的教书先生,是位学究天人的儒家圣人,但是如今大将军楚濠权倾朝野,这可不是一位大公无私的人物,几乎所有拔尖的随军修士,都秘密安排在了楚濠自己和楚党心腹身边,待遇之高,已经远远超出梳水国皇室。

    老剑修微微一笑,成了。

    但是下一刻,老剑修的笑容就僵硬起来。

    那年轻人负后之手,再次出拳,一拳砸在看似毫无用处的地方。

    老剑修嘴角渗出血丝。

    十二把飞剑,其中十把只靠神意牵连的飞剑,烟消云散,最后只剩下两把,一把依旧被牢牢约束在那人左手双指间,还有一把真正隐藏杀机而非障眼法的飞剑,却被一身倾泻流转的拳意罡气阻滞,而那个年轻剑客所穿青衫,分明是一件品秩极高的法袍,灵气凝聚在剑尖所指地带,更是让飞剑颤颤巍巍,拒之门外。

    陈平安低头看着指间那把本命飞剑,自言自语道:“是该去北俱芦洲见识真正的剑修了。听她说,那处苦寒之地,自古多豪杰。”

    陈平安一甩手指,将手指中的那柄飞剑丢入养剑葫。

    世间养剑葫,除了可以养剑,其实也可以洗剑,只不过想要成功清洗一口本命飞剑,要么养剑葫品秩高,要么被洗飞剑品秩低,刚好,这把“姜壶”,对于那口飞剑而言,品秩算高了。

    当那把关键飞剑被收入养剑葫后,第二把如古画剥下一层宣纸的附庸飞剑也随之消失,重新归一,在养剑葫内瑟瑟发抖,毕竟里边还有初一十五。

    陈平安对那个老剑修说道:“别求人,不答应。”

    然后转过头去,对那些梳水国的江湖人笑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跑?给人砍下脑袋拿去换钱,有你们这么当善财童子的?”

    那拨原本视死如归的江湖豪侠,顿时作鸟兽散,退回山林中去。

    陈平安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些……无聊。

    想必就算说给了宋老前辈听,那位心气已坠的梳水国老剑圣也不会在意了,多半会像上次酒桌上那样,笑言一句:天底下就没有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烦心事,如果有,那就再来一壶酒。

    陈平安看了眼那个一直袖手旁观的随军修士。

    后者点头致意,并无半点出手的意思。

    陈平安最后也没多做什么,就只是跟他们借了一匹马,当然是有借无还的那种。一人一骑,离开此地。

    那名丢了本命飞剑的老剑修,不知为何,没敢开口,任由那个年轻人带走自己的半条命,好像只要自己开口,仅剩半条命就会也没了。

    龙门境修士更是不会开口求情。

    在山上,那些梳水国江湖人拼命狂奔。

    也有些窃窃私语,有说那人高深莫测,莫不是驻颜有术的山上神仙?

    也有些人腹诽不已,什么神仙,就算是,又如何,还不是跟那个给抢了飞剑的老剑仙一路货色,黑吃黑罢了,这种人便是本事高了又如何,称得上英雄好汉吗?

    但也有位少年,心生崇敬和憧憬,少年依然不喜欢那个人,但是向往那个人的风采。

    还有位女子,幽幽叹息。

    有数人掠上高枝,查探敌人是否追杀过来,其中眼力好的,只看到道路上,那人头戴斗笠,纵马飞奔,双手笼袖,没有半点志得意满,反而有些萧索。

    有人歪头吐了口唾沫,不知是嫉妒还是愤恨,狠狠骂了句脏话。

    结果就发现那位青衫剑客似乎心生感应,转头看来,吓得枝头那人一个站立不稳,摔下地面。

    陈平安突然转头说道:“韦蔚,帮我捎句话给宋老前辈,就说那把被带去中土神洲的剑鞘,以后我会用对方在剑水山庄讲理的方式,还回去。”

    一抹浅淡青烟凝聚现身,跟随一人一骑,她御风而行,正是脚踩绣花鞋的梳水国四煞之一,女鬼韦蔚。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再加一句,可能要等很久,所以只能劳烦宋老前辈等着了,我将来去中土神洲之前,一定会再来找他喝酒。”

    韦蔚嫣然一笑。

    她悬停在空中,不再跟随。

    目送那一骑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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