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八章 白衣僧人

作品:《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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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旬过后,陈平安一行人,路过一座山势陡峭如女子黛眉的高山,入了地界后,短短一炷香的山径小路,竟然就已经碰到了两拨男女,一拨十数人有富贵气,多是官府出身,几名扈从侍卫,一律悬佩制式长刀,男女老幼皆有。另外一拨人浑身的江湖气,总计六人,四位约莫五十岁的男子,呼吸沉稳,行走无声,必然是青鸾国江湖上一等一的武把式无疑,为首一人是位鹰钩鼻老者,眼神凌厉,身边跟着一位圆脸少女,虽然姿色并不出彩,可生了一双灵秀眼眸,顾盼生辉。

    两拨人都是往山上行去,先前陈平安遇上那帮官家人物,就主动上前问了此地风物人情,对方一番介绍,陈平安才知道这座青要山山顶有一座金桂观,道观内有神仙修行,只是经常一年到头都闭门谢客,去年冬,道观让樵夫递话出来,准备收取九位弟子,只要年纪在十六岁以下,不问出身,只看机缘,所以近期有不下三百人,各自携带家中少年少女或是稚男童女,络绎不绝,纷纷涌入青要山。

    陈平安惦念着如今还放在大都督府的真武剑和短刀,就不太愿意凑热闹,张山峰和徐远霞这两年跋山涉水,尤其是见过了青鸾国的水陆道场和庆山国的罗天大醮后,对于一座山头的开门收徒兴趣不大,至于金桂观的道士是真神仙还是假高人,一行人更是不太上心。

    宝瓶洲寻常一国之内,金丹地仙就已是高不可攀的存在,毕竟如大骊王朝这般藏龙卧虎的存在,放眼整座浩然天下都不多见。

    随着大骊宋氏铁骑踩在了观湖书院以北不远,除了学宫给予的正统名义,事实上大骊等于囊括了一州之地的半壁江山,大骊被视为天下第十大王朝的呼声,愈演愈烈。

    遇上第二拨人的时候,圆脸少女眼神中的一惊一乍就没有停过,背着一只竹箱、腰间别有一只朱红酒壶的白袍年轻人,骑在黄牛背脊上的黑炭小丫头,腰间竹刀竹剑交错而悬,背负长剑的绝色女子……还有年轻道士和大髯刀客,真是一支古怪的远游队伍。难道这就是爷爷曾经说过的山泽野修?

    好在黑衣老者虽然一看就不是易于之辈,可身为老江湖还是愿意讲些老规矩,很快制止了少女肆无忌惮的打量视线,不但如此,还与陈平安点头致意,大概算是替晚辈道歉。

    陈平安便抱拳一笑,作为回礼。

    行走江湖,多是这样的萍水相逢,只是本该就此陌路的两拨人,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给重新聚在了一起。

    罕见的狂风骤雨,使得山间小路格外泥泞难行,春寒本就冻骨,山风呼啸而过,这场雨水又极为阴冷,裴钱直接给黄豆大小的雨水打蒙了,砸得脸庞火辣辣生疼,很快就嘴唇铁青,浑身打颤,这还是裴钱习武之后的体魄,若是习武之前,估计只是这一会儿功夫的风吹雨淋,就足够让裴钱一病不起。

    陈平安让朱敛探路,看附近有无躲雨的地方,佝偻老人身形如猿猴,在树木崖石间辗转腾挪,很快就回来,说前边不远处有个天然生成的大石窟,当下已经有一伙人在那边落脚,燃起了火堆取暖。陈平安背起裴钱,撑起那把从藕花福地带出来的桐叶伞,还取了件蓑衣出来,尽量让裴钱少受些山风雨水的冲击。

    张山峰几乎要睁不开眼,走在陈平安身边,大声提醒道:“这场大雨不对劲。”

    陈平安点点头,取出一张材质相对普通的黄纸符箓,正是《丹书真迹》上品秩最低的阳气挑灯符,逢山遇水,破败庙观或是乱葬岗,陈平安都会以此符开路,查看一方水土其中阴煞之气的浓郁程度,陈平安双指捻符,轻轻一抖,真气浇灌其中后,瞬间点燃,所幸指尖这张挑灯符燃烧速度不快,比起当年孤身闯入彩衣国城隍庙那次,逊色很多,陈平安小心起见,没有熄灭挑灯符,持符开道,以免前方有陷阱。

    山坳一役,与一位金丹地仙结下梁子不说,说不定还惹来那伙散修的觊觎,不可不慎。

    不但如此,陈平安还询问那头黄色土牛,是否知晓这一带有大妖做山大王,黄牛虽未幻化人形,却可口吐人言,摇晃脑袋,“我开窍之后五百年间,不说最近两百年蛰伏地底,之前都不曾听说青鸾国这边有山精鬼魅作乱,倒是三百年前,在离此三百里外的一座佛寺,见过一幕僧人说佛法、桂子如雨落的场景,十分神奇,当时传言那些落满寺庙一地的金色桂子,就来自这座青要山的那些桂树。”

    徐远霞伸手扶住斗笠,大声笑道:“那座佛寺我跟张山峰早就去过,名气太大,不得不去,只是除了墙壁上的题字,其它没瞧出门道,几桩著名佛门公案的遗址,早已圈禁起来,不许香客涉足,我们俩闲逛了半天,倒是见着了一幕,让我写在了游记里头,暮色里有两位负责搬运功德箱的小沙弥,大概是觉着香客稀疏,没有外人了,两个小沙弥便踮起脚跟,弯腰伸手去胡乱抓钱,掏了半天,最早摸出一颗银子的小沙弥哈哈大笑,两人肩挑着功德箱,掏出银子的小沙弥便走在了前头,我跟张山峰一看,给逗得不行,原来功德箱得搬往后边去,有好长一段阶梯要走,自然是前边的占便宜,后边挑担子的吃苦头。”

    陈平安对于佛家一事,了解不多,宝瓶洲佛门不兴,甚至可以说是九大洲里香火最少的一个,以至于陈平安反而是在藕花福地,经常去那座毗邻状元巷的心相寺,才接触到了一些佛法,疑惑道:“不是说僧人双手不碰钱财吗?”

    张山峰笑了笑,“天底下哪有雷打不动的规矩。”

    徐远霞打趣道:“那些寺庙没白逛,这话说得很有禅机啊。”

    黄牛极少出声,除非是别人问话,才会开口。

    这会儿便沉默下去,只是它清楚记得,那座古老佛寺建在了一座山脚,当时已是观海境的它就在山顶林荫之间,望向那座寺庙,因为不敢太过靠近人间香火,既怕惊扰世人,更怕惹来神仙人物的厌恶,它只能遥遥看到一位雪白袈裟的年轻僧人,在一处悬挂铁马的屋檐下,他伸出手,金色桂子如雨点落在他的手心。

    陈平安和张山峰徐远霞说笑之间,脚步飞快,收了还剩下半张的挑灯符入袖,他们已经来到了朱敛寻见的那座洞窟,颇大,如乡野村庄的祠堂,足够容纳三四十人。

    一路走来,阳气挑灯符缓缓而烧,而且离开那条登山之路越远,燃烧速度就越慢,这场名副其实的阴雨,多半是有练气士在针对金桂观此次收徒盛举。

    先到石窟众人,清一色是女子,七八人,年长者是白发老妪,年纪最小不过豆蔻少女,因为遭了一场大雨,原本用来遮掩容貌的幂篱,便显得累赘,与斗笠雨伞蓑衣一起放在脚边,她们此刻正在烤火,见到了陈平安一行人,眼神清冷,其中几人挪了挪位置,靠近篝火,显然不愿与陈平安他们有太多交集。

    陈平安忍不住转头瞥了眼朱敛,后者笑容“憨厚”。

    这些师出同门的女子应该在下雨之处,就进入了石窟,早早收集了枯枝,如今石窟外边狂风大作足可掀屋,大雨滂沱,陈平安一行人就只好干瞪眼,张山峰作为练气士,虽然境界不高,但是以一些入门术法生火,并不难,只不过出门在外,随意施展神通,是修行大忌。

    陈平安帮着裴钱搭好了牛皮帐篷,然后从竹箱拿出她的干净衣裳,让隋右边给裴钱换上。

    等到裴钱活蹦乱跳走出帐篷,先前遇上的那帮江湖人士也原路返回,狼狈不堪地来到石窟避雨。

    这场雨下得实在是江湖豪侠都要低头哈腰。

    陈平安见到了那位鹰钩鼻老者,率先点头致意,后者亦是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既然陈平安如此客气,朱敛四人就换了位置,默默腾出了一片空地。

    好似落汤鸡的圆脸少女,早已给扈从围在中间,遮挡外人视线,毕竟雨水浸透衣裳,少女身段曲线毕露。

    这伙江湖人各自坐下后,圆脸少女又开始打量那些女子,眼睛一亮,问道:“你们该不会是云霄国胭脂斋的婆姨吧?”

    先前少女不过是打量了几眼陈平安,黑衣老者就出声劝阻,但是这次少女的言语,如此不敬,近乎挑衅,老者依旧闭目养神,置若罔闻。

    那边,一名眉眼间满是锐气的年轻妇人,转头怒道:“放肆!”

    圆脸少女浑然不怕,笑眯眯反问道:“请教一下,本姑娘怎么就放肆了?”

    这些女子正是来自云霄国顶尖江湖豪门的胭脂斋,其中那位年纪最小的那位豆蔻少女,下巴尖如鹅蛋,容貌秀美,她瞪大眼睛,好奇打量着这位大言不惭的同龄人,胆敢这么挑衅胭脂斋的家伙,云霄国江湖上屈指可数,那么应该是青鸾国或是庆山国的某个大门派?

    这位尖下巴少女下意识伸出拇指,摩挲着腰间一把精致短刀的铭文,泛黄竹鞘,色泽圆润可人,竹刻“蕞尔”二字。

    那位她的同门师姐,年轻妇人腰间则别有一对鸳鸯刀,此时握住刀柄,脸色冷若冰霜,沉声道:“那就搭手,试试深浅?”

    搭手是武林中人相对比较文雅的一种切磋方式,比较文斗,不太容易见血,因为只要落败者见了血,一样胜之不武,不是如何脸上有光的事情。

    圆脸少女朝那妇人做了个鬼脸,“仗着年纪大,多学了几十年武艺,欺负晚辈算什么女侠?”

    年轻妇人给气得不轻,她如今尚未三十,什么叫多学了几十年武艺?

    白发老妪气态雍容,对身边妇人轻声道:“与一个晚辈置气作甚?养气功夫不到家,武学成就高不到哪里去。”

    年轻妇人显然十分敬重老妪,立即低头道:“记住了。”

    不远处圆脸少女娇俏而笑,“还是这么老嬷嬷懂礼数。”

    其实还是一句不中听的“好话”。

    陈平安置身事外,只觉得这位圆脸少女往别人心口戳刀子的本事,真不算小。

    老妪不计较这种冒犯,视线偏移,望向那位鹰钩鼻老者,“可是大泽帮竺老帮主?”

    黑衣老者睁开眼,笑道:“我已经将近三十年不曾出门,竟然还有人知道我的名号?”

    老妪微微一笑,“便是再过三十年,江湖还会记住竺老帮主的威名。”

    老妪道破身份后,胭脂斋女子们个个神色微变。

    大泽帮老魔头竺奉仙,可谓凶名赫赫,在三十年前,喜好乘坐一辆鲜红马车,远游四方,驰骋数国武林,染血无数,死在此人手底下的正道人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竺奉仙麾下又有八位弟子,号称八殿阎罗,在青鸾国威风八面,只是三十年前,大泽帮遭受重创,竺奉仙开始闭关,八位弟子死了半数,原本五六千帮众,鸟兽散去大半,最近三十年内,曾经在青鸾国内号令群雄的江湖执牛耳者,就此沉寂无声。

    就在竺奉仙准备继续闭眼养气的时候,一直给人印象极有风度的老妪突然说道:“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比起三十年前,江湖水深了,不在自家地盘的时候,最好多敬酒少摆谱,多磕头少说话。”

    圆脸少女蓦然瞪大眼睛,只觉得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死死盯住那位白发老妪,想要知道这个老婆姨是不是疯了。

    竺奉仙淡然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们胭脂斋自祖师创建以来,两百多年,一直不过是云霄国二流门派,过得很窝囊,怎么,在这三十年里,你们这帮娘们的上边有人了?”

    陈平安有些头大,怎么一场躲雨而已,就能碰到这种莫名其妙的江湖恩怨?先前裴钱还埋怨为何离开蜂尾渡后,走了这么远的路,就只撞见黄色土牛这么个家伙,然后就再也碰不上精怪鬼魅了。

    当下裴钱听得认真。这就是江湖哩。以后自己也要走的,现在就要多看多学。

    朱敛暗自点头,姓竺的这话就说得有嚼头了。

    老妪讥笑道:“如果没有意外的,竺老帮主是想要将这位小姑娘,送入金桂观修行仙家术法吧,那么竺老帮主可知道,金桂观观主,与我们胭脂斋是旧识?九名弟子当中,我们胭脂斋早就内定一人了,这还是那位老神仙主动开口的,所以此次登山,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这么说来,竺老帮主身边这个牙尖嘴利的小姑娘,若是果真有些修道资质,观主他老人家又瞧得顺眼,倒是有机会,喊我们家清城一声大师姐。”

    胭脂斋那位鹅蛋脸少女有些脸红羞赧。

    圆脸少女望向她,嬉笑道:“你叫清晨啊,我叫晚上。”

    竺奉仙微微一笑,“金桂观观主是难得的真神仙,他此次开门收徒,所以我才愿意重出江湖,只是青鸾国还真不止有金桂观一处仙家府邸,我可以先将你们杀干净了,再带着孙女去别处访仙,或是直接离开此地,让我大泽帮弟子暗中护着你们护送上山的女子,好教她安心修道。”

    老妪脸色难看起来,冷笑道:“去别处访仙,说得轻巧!金桂观老神仙为何要限定年龄?你竺奉仙会不清楚?再耽搁个两三年,你这孙女还修个屁的仙,即便碍于大泽帮的情面,让她进了仙家府邸,估计也只能当伺候别人的丫鬟婢女了吧。仙家修道最无情,要我教你竺奉仙这个道理吗?”

    竺奉仙脸色阴沉。

    便是那位看似“娇憨”的圆脸少女,都黑了脸。

    她并非纯粹武夫,而是一位三境练气士。

    虽然那老妪眼拙,看不出这一点,但是少女自己心知肚明,修行路上,越是年少之时,耽搁两三年光阴,可能成了中五境练气士后,就需要耗费几十年光阴才能找补回来。

    用爷爷竺奉仙和大泽帮那位军师的说法,她是百年一遇的修道良材,可惜大泽帮武库仅有一部帮助跻身中五境的仙家秘籍,品相相当不俗,可是如何成为一位餐霞饮露、御风万里的地仙,那本道书,出自青鸾国历史上某座香火已断的仙家,却未记载,应该只是内门弟子的修行之法,唯有成为嫡传,才可以修习本山秘术、祖师堂传承。

    裴钱蹲在陈平安身边,听得津津有味,觉得这种唇枪舌战最有意思了,比她小时候在南苑国京城街边看妇人互挠还带劲。

    陈平安有些担心,双方都不是省油灯,就怕他们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石窟就这么点地儿,躲都没处躲,刀剑无眼,难道还要他现在开口提醒,让大泽帮和胭脂斋两伙人出去打不成?

    陈平安叹息一声,站起身,径直从两伙人之间穿过,走到石窟门口,双指捻出那张藏在袖中的半张挑灯符,再次燃烧起来,一朵金黄色的小火苗,哪怕是如此之大的风雨中,依旧如和煦春风里的小草,悠悠然摇曳生姿,然后陈平安转头笑道:“这场雨下得古怪,这股非同寻常的阴煞之气,从开始下雨直到现在,一直绵延不绝,极有可能是藏在暗处的练气士鬼祟所为。看情况,金桂观的神仙们暂时仍未出手,所以你们此次登山去往金桂观,路上一定要小心,江湖恩怨,不妨暂时放在一边,终究是两位姑娘近在咫尺的修道之路,更加重要,这一登山,差不多就算是走在修行路上了。”

    陈平安看了两位少女各一眼,缓缓说道:“脚下修行之路,何必越走越窄?若是相互看不顺眼,大道如此宽阔,各走各的就是了。”

    竺奉仙笑着点头,“这位公子所言甚是,希望以后有机会来我大泽帮做客,竺某人定当摆出一大桌接风宴。”

    虽然是些客气话,可这句由老魔头竺奉仙亲口说出的客气话,最少在青鸾国江湖,还是值不少真金白银的。

    白发老妪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那张黄纸符箓,微笑道:“公子这番金玉良言,我们家清城一定会铭记在心。”

    鹅蛋脸少女对陈平安嫣然一笑。

    陈平安指尖的那张阳气挑灯符已经燃烧殆尽,金色火苗随之熄灭,陈平安搓了搓指尖,笑了起来,“有人说过,行走江湖,拳高不出。做了神仙,术高莫用。”

    圆脸少女笑问道:“敢问公子,是哪位高人说的?”

    陈平安回答道:“一个朋友。”

    自称“晚上”的圆脸少女伸出大拇指,啧啧道:“服气!”

    名为“清晨”的鹅蛋脸姑娘,对那个年轻人的身份有些好奇。

    竺奉仙和胭脂斋老妪对视一眼,都是老江湖,一切尽在不言中。双方这点小过节,比起各自晚辈的修道,不值一提,哪怕心怀芥蒂,在登山顺利进入金桂观之前,双方确实需要做到井水不犯河水,甚至路上一旦有了危险,说不定大泽帮和胭脂斋还要精诚合作、同舟共济。

    陈平安转头望向外边。

    大雨依旧声势惊人。

    不知道藕花福地如今是什么时节?

    也不知道那边如今的天下十人,有哪些?不过国师种秋,湖山派掌门俞真意,鸟瞰峰陆舫肯定都位列其中。

    不知道那条巷弄的宅子,有没有张贴上崭新的门神和春联?

    陈平安轻轻叹息。

    摘了竹箱后,这会儿陈平安,就只背着那把老龙城苻家假借范峻茂之手、补偿给他的半仙兵,“剑仙”。

    陈平安仰起头,望向漆黑一片的雨幕高处。

    当年懵懂无知,记得那会儿有个戴斗笠牵毛驴的家伙,“吹牛”说他的剑术,大雨之中,泼水不进。

    如今就连他陈平安都可以做到了。

    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成为真正的剑仙?

    背后这把“剑仙”,陈平安暂时连拔剑出鞘都很困难,一想到这个,就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大口酒。

    只是忘记酒壶里的酒水,可不是桂花酿或是水井仙人酿,而是范峻茂小炼而成的药酒,陈平安顿时打了个激灵,满脸涨红,咳嗽不已,只好用手背抵住嘴巴,转过身,略带着歉意,悻悻然走向裴钱那边。

    一时间神仙风采全无。

    ————

    白水寺位于青鸾国中部以南,寺内有泉水伏地而生,如珍珠滚动,煮茶第一,以至于经常会有云霄、庆山两国的文人雅士,专程来此汲泉饮茶,白水寺的香火鼎盛,也就在情理之中,因此与京城北山寺并称于世,只是相较于北山寺高僧在朝野上下的活跃,白水寺僧人好似不太喜欢抛头露面,而且最近百年,没有出现可以称之为耀眼的禅师,难免有吃老本的嫌疑。

    故而这次无比隆重的佛道之辩,北山寺风头最盛,反观拥有千年渊源的白水寺这边,竟然至今仍无一位僧人,扬言要出席那场决定三教顺序的盛会。

    最近春雨连绵,青鸾国座座寺庙林立于蒙蒙烟雨中,今天黄昏里,有位身披雪白袈裟的年轻僧人,在白水寺内缓缓而行。

    白水寺已经关闭山门将近一月有余,苦了那些心诚的善男善女。

    年轻僧人脸色清冷,一路上老僧和小沙弥与他打招呼,所披袈裟醒目的年轻僧人皆爱答不理,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年轻僧人来到一座池水幽绿的小池塘栏杆旁,这口不太起眼的池塘,却有龙潭美誉,因为传言小却极深不见底的池塘内,栖息着一头老鼋,是白水寺建造之初的僧人放生,每逢白水寺僧人讲经至妙处,老鼋才会出水现世,关于此事,青鸾国正史都有详细记载,无人质疑。

    年轻僧人继续随意散步,走在大雄宝殿后边一侧的长廊中,步步登高,屋檐下悬挂着一串串的精致铃铛,当年轻僧人拾阶而上,便有一只只名为“檐下铁马”的精魅,孕育、寄居于铃铛之中,此时它们纷纷飞出铃铛,长有一对透明羽翼,开始摇晃风铃。年轻僧人似乎不太喜欢这份叮咚作响、古寺愈静的祥和氛围,皱了皱眉头。

    那些小巧玲珑的精魅,立即躲回铃铛内。

    年轻僧人转过头,俯瞰大雄宝殿后边的一处小广场,那里就是白水寺历史上“高僧说法,天女散花”的场地,记得那天落下了好多的金色桂子,传法僧人与听法僧人,都坐在了桂子堆里,说法之僧,对那股芬芳不太适应,还打了好几个喷嚏来着。听者有心,觉得会意,又琢磨出了好些说头来,然后一一都给写在了白水寺石碑上。

    走完了阶梯,登顶后,绕过了藏经楼,行去方丈室旁边,有半人高的黄泥墙,围出了一方小天地,有一口水井,井旁有石桌石凳。

    年轻僧人推开了竹木制成的篱笆小门,走到水井边,小水井的井口已经封堵上很多年了。

    早年在这里,发生过一桩佛门著名公案,据说连中土神洲都有所耳闻,这才是白水寺近百年来没出高僧、却依旧屹立不倒的原因所在。关于这桩公案,白河寺吵了数百年,青鸾国各大寺庙争吵,佛道之间吵,历代向佛学道的文人也要为此吵架,沸沸扬扬,光是寺庙各处墙壁上发表对这桩公案的见解,就有多达四十余位各地高德大僧、文豪居士。

    白水寺的藏经之丰,孤本善本之精和全,冠绝青鸾国,但是这位站在水井边发呆的年轻僧人,却最厌恶那个地方,一次都没有踏足其中。

    离经一字,即为魔说。

    佛头著粪罢了。

    他坐在封堵后如圆凳的井口上,他有个问题这些年一直想不通。

    记得佛经上说,一位后世成佛的罗汉,天魔现身,威胁于他,罗汉心中大怖,便去佛祖,然后佛祖便授予了一部正法,天魔得消。

    年轻僧人初次读到此处时,并未做深思,只是有天悚然惊醒,然后陷入无穷尽的苦痛之中。

    他心中有了执念。

    “为何我一个小寺小僧,尚且自信遇见天魔,不至于如此失态,注定成佛的大罗汉,佛祖座下弟子,却会心生恐怖,惶惶不安?这与不曾学佛的凡俗夫子,又有何异?慧根何在?所学佛法何在?佛祖所传佛法又何在?这般罗汉成了的佛,再传佛法又能有多高多远?”

    年轻僧人苦思不解,独坐井口,泪流满面。

    这位年少时蓦然开窍的年轻僧人,依稀记得曾经的自己,正是在这里,斩了一只猫,一刀两断,投入水井。

    年轻僧人这么多年来,一直寡言少语,只是在白水寺却勤于劳作,故而手脚皆老茧,每逢寒冬便冻疮开裂,满手是血。

    他一次次拍打被封死的井口,手心逐渐血肉模糊,亦是浑然不知。

    年轻僧人沙哑开口,泣不成声,依旧用手掌狠狠拍打井口,“错了错了,你们又错了,佛法就在其中啊……我也错了,禅不可说,开口便错,可不开口不也是错?我们都错了,如何才能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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