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便是人间好时节

作品:《剑来

    最近两天的练拳,光脚老人的出手愈发凌厉,虽然不再让陈平安做那剥皮抽筋的残忍行径,但是以神人擂鼓式,一拳拳砸在陈平安的身躯或是神魂上,层层累加,真是让陈平安欲仙欲死。

    竹楼外边的粉裙女童嗑瓜子,心不在焉,都磕得咬破了嘴皮也不自知,至于崖畔枯坐修行的青衣小童,始终神色凝重,既要凭借先天而生的强横体魄,拼命消化腹中的那颗上等蛇胆石,又要凝聚神意,尽量不被竹楼的瘆人动静所打搅,就连这条御江水蛇自己都不清楚,这其实无异于一场心力皆修的大机缘,既养气也炼气,体内气机景象,如大水冲击河中砥柱,可遇不可求。

    偶尔粉裙女童实在坐立不安,便会去伸手摩挲竹楼,当初儒生李希圣写下的文字,虽然不在竹楼墙壁上显现,但是她全部牢牢铭记在心,文字内容甚至是笔画勾勒,都一清二楚,她守不住楼上自家老爷的哀嚎或是撞墙声响,就会强迫自己去默念墙上的诗词文章。

    这也是修行。

    关于蛇胆石,自然是多多益善,是天底下所有蛟龙之属梦寐以求的宝贝,但是也恪守一条“一十百千万”的潜在规矩。

    魏檗对此泄露过天机,给两个小家伙解释过其中缘由,第一颗帮助破境的上等蛇胆石,大致一年就能被蛟龙之属的驳杂遗种给消化,火蟒女童体质不强,耗时稍长,可能需要十三四个月,反观青衣小童就只需要大半年,但是第二颗就没这么轻松了,需要十年苦功夫去吞食,第三颗则需要百年光阴的水磨功夫,第四颗是漫长的千年,第五颗需要万年!其实有无第五颗品相极佳的蛇胆石,意义已经不大,锦上添花都算不上,至多是家底宝库里的一件珍稀藏品罢了。

    所以之前青衣小童手握三颗上好蛇胆石,便转过头开始垂涎起普通蛇胆石了,无法保证破境,但是能够十年十年地积攒修为,不断夯实当下境界的厚度,吃东西就涨修为,嘎嘣脆,岂不美哉?那个时候青衣小童一门心思想着大爷我躺着享福,每天晒着太阳、看看风花雪月就能够境界攀升,多惬意!

    直到陈平安在竹楼练拳之后,青衣小童才改变想法,埋头苦修,对于一根筋一根肠子的御江水蛇来说,想法不复杂,他既不想见着谁都被一拳打死,更不想被陈平安这个泥腿子老爷超过境界,那多没面子?

    天大地大,我们混江湖的英雄豪杰,面子最大!

    竹楼内,光脚老人双臂环胸,俯瞰着地上蜷缩起来的少年,疼痛得全身肌肉都在发出黄豆爆裂的声响,老人先前二十八拳神人擂鼓式,打在了陈平安二十八座气府大门上,打得陈平安这副奄奄一息的惨淡光景。

    老人冷笑道:“才二十八拳而已,就跟死人一样,真是不堪入目!挨不住三十拳,这三境就不算天下最强的三境!”

    满身血腥气的陈平安根本顾不得还嘴,靠着杨老头传授的呼吸吐纳,以及体内自己找到的那条宛如火龙的真气,再加上阿良说是“无数剑仙摸索而出”的十八停运气法门,三者一起,才堪堪让自己咬牙承受住老人的二十八拳。

    老人一脚踹出,踹中陈平安的后背,陈平安整个人撞在墙上,重重摔落在地上,原本好不容易趋于稳定的气海,前功尽弃,再度兴风作浪,躺在地上的陈平安像是犯了羊癫疯。

    老人大笑道:“一名纯粹武夫,想要屹立于群山之巅,靠什么?就靠一口气,硬生生耗死那些可以肆意借用天地灵气的练气士!你这口气,若是吃点小苦头,就丧失了出拳的能力,还想着龟缩起来疗伤换气?你出拳之人会给你这个机会吗?所以你陈平安积攒出来的这一口气,还远远不够!”

    小苦头。

    满脸血污的陈平安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反驳。

    老人虽然嘴上歹毒,极尽刻薄挖苦之能,但是如果跟老人有过生死之战的武道大宗师、或是重创、毙命于老人手上的山上神仙,一定会感到匪夷所思,老人除了拳法通天之外,再就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顶。

    巅峰之时,以东宝瓶洲唯一一位十境武夫的身份,只凭一副肉身、一双拳头纵横三洲之地!出拳之前,老人不报姓名,出拳之后,也不报身份,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场架打过就走,不小心打死了谁,徒子徒孙们有胆子有本事,只管找他报仇便是,任你是十人百年围殴,任你法宝迭出机关算尽,他一概靠双拳接下!

    那会儿,三洲只知道这位脾气古怪的无名氏神人,极少对手下败将报以尊重,哪怕是一位旗鼓相当的对手,老人一样不当回事,更加未有过半点收徒的念头。

    这栋落魄山竹楼大有玄机,崔姓老人每天能够清醒一个时辰,如今随着一步步重返巅峰,在半数时间里都能够保持头脑清明。这位大骊国师崔瀺的爷爷,从巅峰坠入谷底之后,对于家族早已彻底失去好感,当年因为孙子一事,曾经被家族那帮趋炎附势的龟孙子伤透了心,更无半点香火情了,如今到了落魄山,每天待在竹楼,时不时站在二楼远眺山水,老人开始有点喜欢这么个清净地儿,不仅仅竹楼是自己的福地那么简单。

    魏檗走到竹楼外,刚好听到老人一声怒吼,“陈平安,躺着算怎么回事!站不起来,爬也要爬起来!”

    “你可知道老夫此生远游,出拳杀人伤人无数,唯一敬重之人,是谁吗?!”

    “是一个如今我连名字都忘记的八境武夫,此人濒死之际,被老夫一脚踩在面门之上,八境武人死前,竭力抬起拳头,向老夫递出生平最后一拳,哪怕那一拳已经孱弱得比稚童妇人还不如,但是那一拳,却是天底下所有十境武人,甚至是传说的十一境武神,也要尊重佩服的一拳!”

    “那一拳,才是我辈武夫真正的神意所在!”

    砰砰砰一阵阵剧烈的撞击声,显而易见,是好不容易起身后的陈平安,又给打得次次撞在墙壁上。

    “陈平安,再来!这点疼痛算个屁,你要是个带把的,就站起来再吃一拳……”

    老人安静片刻,然后蓦然大怒,骂骂咧咧,好些骂人的言语,其实都是跟泥瓶巷少年学来的。

    原来陈平安的心弦差点绷断了。

    过犹不及。

    陈平安不愿服输,不仅靠着那口气强撑,甚至无意中动用了虚无缥缈的“心气”,然后被老人一拳打飞之后,心气都一并下坠,是真正的生死一线之间,这也是老人教拳之后第一次出现意外。

    嘴上不依不饶的老人早已蹲下身,赶紧一掌捂住少年心口,低头望去,是少年一张痛苦到扭曲的黝黑脸庞,还有少年一条放在胸膛上的胳膊,拳头紧握,纯粹是下意识的本能动作。

    老人伸出另外一只手,轻轻握住少年肌肤绽裂、露出白骨的拳头,破天荒露出一抹慈祥神色,轻声笑道:“小子,不错。拳招在低处实处,拳意在虚处高处,拳法在心中深处,你已经走到真正的武道上了。”

    只是在此时,不知是梦中还是迷糊,陈平安呢喃说着骂人的脏话。

    老人愣了愣,不怒反笑,“臭小子。”

    ————

    第二天,陈平安硬生生挨了二十九拳才昏死过去。

    清醒过来后第一件事,陈平安就是艰难走到二楼,问了一句话,“下一次三十拳,我会不会被你打死?”

    老人在屋内睁开眼,“不会。”

    然后陈平安就站在二楼檐下,开始骂骂咧咧,顾粲他娘亲曾经号称小镇骂街第一人,骂得连杏花巷马婆婆都得回家总结经验,汲取教训之后,仍是屡战屡败。那么陈平安作为经常旁听骂战的家伙,耳濡目染,真要敞开了开骂,功力当然不差。

    明天练拳开始之后,肯定是没机会骂了。

    今天先骂了再说。

    反正该吃的苦头,不该遭的罪,都吃足吃饱了,老家伙又不可能打死自己,那他陈平安怕什么。

    不骂一骂,陈平安真怕把自己活活憋死,拳没练出大出息,先把自己窝火死了,这不行!

    老人对此根本不以为意。

    事实上这才是好事。

    因为恰恰这就是练拳的一层重要意义所在。

    泥瓶巷少年积攒了太多情绪上的杂质,就像是被陈平安自己一点一点扫在墙脚根的垃圾,不多不少,无碍心境,因为“眼不见心不烦”,但是一旦将来武道攀登,不断往上登高,那么这点瑕疵就会不断被放大,二三境之时,被老人以种种拳法神通锤炼敲打,能够相对轻松地祛除,若是到了六七之间的武道大门槛,或是九十之间的天堑,再想回过头来拔除清扫,就难如登天了。

    可是老人又不是泥菩萨,哪里受得了没完没了的骂人话,怒喝道:“滚蛋,再废话半句,现在就打死你。”

    陈平安笑呵呵走了,很心满意足。

    老人在屋内低声笑骂道:“跟巉瀺小时候,还真是像。”

    说到这里,老人便有些神色恍惚。

    小时候,对于巉瀺,自己这个当爷爷的,是不是太严苛无情,过于拔苗助长了?

    儒家第三圣,曾有至理名言,流传于世,“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老人叹了口气。

    那场惊心动魄的三四之争,他也曾亲身领教过,下场如何,便是现在的模样了。这还是老人涉足不深的缘故。

    他之前有一次游历无名大山,偶遇一位儒衫老者,朝阳初升,老者在山巅打转散步,缓缓伸展筋骨,就像是在画圈圈,但是以他十境武夫的眼光来看,看得出来,年迈读书人看似在原地打转,其实每一次画圆圈,都会稍稍往外边略微拓展。

    他就好奇询问:“老先生为何不一步跨出去?”

    儒衫老人微笑回答:“坏了规矩,那可不行。”

    一番天南地北的畅谈,在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年迈读书人的身影。

    ————

    第三天,老人在练拳之前,对陈平安笑道:“既然已经在三境站稳了脚跟,那咱们继续,老夫把你的四境的武道底子给打扎实了。远游一事,不耽误这几天功夫。”

    陈平安摇头说不行,远游一事,只要阮师傅铸剑成功,就必须马上走。

    老人继续诱惑陈平安练拳,“先前为何老夫以五境修为一拳出去,六境巅峰的孙叔坚就给打死了?就在于同样的境界,云泥之别,所以哪怕是最难越过境界杀人的武道一途,老夫仍然可以轻松打死高一层的孙叔坚,因为他的底子打得太松散了。”

    “比如科举一事,同样是跻身殿试的读书人,为何有人就是贵不可言的状元郎探花郎,其余就是进士,甚至还有那些可怜兮兮的同进士出身?那座金銮殿,就是一个境界,但是同等境界中,还是要分出一个三六九等。”

    “陈平安,你要知道,武道三境四境,差距极大。无异于练气士的下五境的最后一境,和中五境的第一境,存在着一道巨大的分水岭。有无老夫帮你打底子,你吃了这么些苦头,裨益大小,你自己应该最清楚。如果能够一鼓作气,破开四境,只要打破了瓶颈,之后四境的武道路途,就是一马平川,岂不痛快?”

    陈平安毫不犹豫,还是摇头。

    杨老头既然说此地不宜久留,拿到了剑就必须离开山头,一直南下,陈平安就绝对不会拖延一炷香。

    其实内心深处,对于三境之上的练拳,陈平安还是有些心惊胆战,说不怕那是自欺欺人。

    老人点点头,“经得起诱惑,也算好事。孙叔坚之流,天资不差,可中途夭折的人,不计其数,就死在了贪心二字上。那今天老夫就破例奖赏你一次,将三十拳,换成三十一拳好了。放心,保管不会死人,帮你把三境好好夯实牢固了,你不用对老夫感激涕零,谁让你是巉瀺的先生……”

    老人表面上说得和颜悦色,可是言语之中的杀气腾腾,寒意深深,陈平安岂会不知?

    昨天一顿骂人,是骂得酣畅淋漓了,结果今天就要遭报应?

    结果三十一拳之后,陈平安头回在大药桶里睡了一天,然后在床铺上昏天暗地地睡了一整夜。

    拂晓时分,陈平安走出屋子,魏檗和两个小家伙都坐在檐下。

    看到陈平安后,魏檗坐在竹椅上,仰起头,双手抱拳,喜气洋洋道:“恭贺恭贺。”

    陈平安抱拳还礼,苦笑道:“一言难尽。”

    粉裙女童把竹椅让给自家老爷,魏檗在陈平安压低嗓音后,“阮邛在这两天就会开炉,之前跟小蛇闲聊,听说你想要购买一只养剑葫,那我就擅作主张,将大骊朝廷原本一座山头赠送一份彩礼的事情,给折算了五件法宝不要,只收一只葫芦,陈平安,你要是觉得亏了,可以更改,继续收下大骊原先的五件法宝就是。”

    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一起使眼色,劝说陈平安别猪油蒙了心,取五舍一。

    陈平安笑道:“我当然要那只养剑葫芦。”

    魏檗爽朗大笑,随手一挥袖,刹那之间一只朱红色的精巧小葫芦,就被托在手心。

    比起阿良悬挂腰间的银色小葫芦,稍小一些,色泽温润,样式古朴,让人一见钟情。

    陈平安满脸惊喜,小心翼翼地双手拿起朱红葫芦,瞪大眼睛,凑近了仔细端详。

    魏檗笑着解释道:“这只养剑葫芦只能算品相中等,算不得真正的神仙物,但已经很难得了,毕竟是在东宝瓶洲,比不得剑修横行的俱芦洲,不过就算拿去俱芦洲,这只小葫芦,一样能够让中五境的剑修垂涎三尺。”

    魏檗指了指小葫芦底部,“底款为‘姜壶’,与行走江湖的江湖谐音,蛮好玩的,而且多半是某位姜姓剑修的珍爱遗物,才会刻上这个名字。喜不喜欢?”

    陈平安笑得那叫一个开心,忙不迭应声道:“喜欢喜欢!怎么会不喜欢!养剑葫唉!”

    粉裙女童掩嘴而笑,青衣小童翻了个白眼,一拍额头。

    好嘛,关键还是识货,晓得养剑葫芦的价值连城,才这般心生欢喜,老爷的财迷习性,真是改不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能装酒不?”

    魏檗点头笑道:“自然是可以的,装上十几斤酒没问题,不妨碍温养飞剑,但是切记,养剑葫内,不可温养意气相悖的飞剑,也不讲究什么越多越好,否则会耽搁养剑的进程,最好是同时养育两三把……”

    说到这里,魏檗自嘲道:“若是能够同时温养两把飞剑,已经够吓人的了。先不谈获得上乘飞剑的机缘,这得需要多大的财力物力啊。”

    陈平安默默记下。

    然后嗖嗖两下,本名“小酆都”的初一,以及杨老头换给陈平安的碧绿色“十五”,一前一后从陈平安两座气府掠出,一闪而逝,窜入朱红色的养剑葫芦,两柄飞剑似乎极其快活,在其中四处乱窜,不断撞在葫芦内壁上,以至于小葫芦在陈平安手中微微摇晃。

    魏檗瞪大眼睛,只觉得颜面无存,无奈摇头道:“好嘛,当我什么都没说。”

    青衣小童与有荣焉,气哼哼道:“知道我家老爷的财力雄厚了吧?”

    魏檗没跟这条小蛇计较,乐呵呵道:“知道啦知道啦。”

    魏檗最后笑道:“对了,葫芦里装了酒的,就你陈平安那点酒量,尽管喝。”

    魏檗离去后,陈平安拎着一条竹椅坐在崖畔那边,独自小口小口喝着酒。

    粉裙女童想要跟着过去,结果被青衣小童抓住胳膊,摇头示意不要去凑热闹。

    陈平安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双腿伸直,双手捧住暂时当起酒壶的小葫芦,几口酒下了肚子,就觉得脸颊火热,喉咙滚烫,整个人都跟着暖和起来。

    陈平安望向遥远的南方,充满了憧憬。

    好像那边的山山水水,就是手中养剑葫芦谐音的江湖了。

    这是陈平安从未想过的生活。

    能好好活着,真好。

    ————

    泥瓶巷的孤儿,爹娘都去世后,五岁到七岁的时候,最难熬。

    有些时候饿到肠子打结的时候,那是真能饿到恨不得去刨泥土吃的,每当吃饭的时候,泥瓶巷附近皆是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哪怕只是走在巷子里,孩子都能闻着那些诱人的饭香菜香,孩子身上穿着爹娘留下的衣衫,自己裁剪成自己能穿的大小样式,边边角角都丢不得,一块一块积攒起来。

    孩子第一次吃上别人家的饭菜,是家底耗尽之后,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六岁的孩子,在一个大冬天,又无法上山采药挣点铜钱,彻底没了生计,又不愿去偷,饥寒交迫,像一只小小的孤魂野鬼,走在巷子里,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一直走到了暮色里,到了炊烟升起的时候,孩子根本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

    之前有好心人说小平安,去我家吃饭。孩子总会笑着说不用,家里还有米的。然后就赶紧跑开了。

    可是那一天,孩子是真的什么都没了,白天先去了趟杨家铺子,想要跟老人赊账,老人根本就不愿意见他。

    然后在那个黄昏里,孩子就委屈想着,会不会有人见着自己,会不会笑着说,小平安,进来吃饭。

    但是那一天,没有人开门,大门紧闭,里边有欢声笑语,有骂骂咧咧。

    孩子最后饿着回到自己院子,躺在被褥单薄的冰冷床板上,默默告诉自己,不饿不饿,睡着了就不饿了,想一下爹娘就不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