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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森罗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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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她有时候怀疑,无缝的蛋是否当真存在。

    姹女很聪明,美人计不行,则思变,她发现了禅师的善良,于是改用苦肉计,赌他不会放任不顾,赌他不会见死不救,一路装可怜,甚而提了不少无礼的要求。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骗人多了,讲一次真话,倒是骗不得人。

    那天夜里,她蛊毒发作,痛不欲生。

    禅师在破庙里支上篝火,看她缩在角落,以为那丫头又使诡计,叹息着离去。姹女牙关紧咬,全身瘫软,背身听见他远去的脚步声,心尖拔凉,欲哭无泪。她硬撑了两个时辰,实在撑不下去,手脚并用往外爬,爬过门槛,失了力气,从石阶上滚下去。

    这时,一双手探过来,将她稳稳托住。

    姹女抬头,与禅师视线相撞,天上落下草木叶花,细细簌簌,如雨如雪。她愕然,又很快顿悟——定是这傻瓜被她头疼脑热的借口骗多,又想不到更好的法子整治,竟然连夜出外,把各类草药都采了一遍有备无患。

    她又想笑,又想哭,整个人抖如筛糠:“你能不能……”

    禅师俯身,将耳朵贴近她唇边。

    可她却没再说下去,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抱住他的腰。两人滚在地上,禅师伸手欲推,却发现女子一动不动,将头抵在自己心口,背部紧躬,双脚蜷缩,宛若胎儿在母体中那般宁静。

    禅师睁着眼,遥望明月至天明,一刻不停诵经。

    那一夜后,姹女心软,在孔雀潭边,她趁二人论法,悄悄偷走禅师贴身收藏的一枚印章,转头去向雇主索求,拿上《小神方》回去族中。

    不知不觉间,她心里有了眷念和盼头,她不想死,想活着再回到孔雀潭,去看看那个呆和尚,向他忏悔皈依,从此不再为世间动心,了此残生,安生过两年。但族法不容,回去就是立死,她便留了个心眼,想将方子偷偷交到师父手上。

    可她踏上故土才知道,在她走后不久,师父便死了,不是病死,而是选择了最决绝惨烈的撞柱而死。

    ——连老天也不给她弥补赎罪的机会。

    姹女性情大变,酗酒贪杯,日日笙歌,流连酒肆,没有钱,就诱惑远近的男人替她付钱,和不同的好色之徒混迹一处。反正人都会死,再没两年,蛊毒发作,她也会化为黄土,每每这样想,便可毫无负担地放纵。

    心情好时,舍身也不是不可,心情不好,便将那些痴迷她美貌的男人统统杀掉。

    禅师和她第二次相遇,还是在东枝的那个酒楼,只不过天无明日,只有血月。

    姹女正在杀人,她将男人抵在栏杆前,踩在人身上,用长指甲沿着他的血管轻慢地划动,而禅师立身长街,抬头上望,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她的手指忽然顿住。

    身下的男人痛哭流涕求饶,说了一大通理由,他和别的酒客不同,不是为寻欢作乐,只是为了来找她麻烦。

    “你想要感化我吗?”

    姹女将人推开,从二楼飞落,落在禅师身旁,娇滴滴地笑,笑着笑着,忽然翻脸,臭骂他“痴人说梦”!

    禅师见其拂袖,舍身挡在前头。

    姹女狞笑,与他动手,《红尘练》她练至第二层,这个只会嘴皮子功夫,手无缚鸡之力的和尚已经不是她的对手。

    禅师打不过她,但姹女也没杀他,这次两人掉了个个,换他跟着她。

    他知道,姹女并不快乐。

    禅师说:“我知道是谁雇你来。”

    姹女没有理会。

    禅师忽然又说:“你们都是可怜人。”

    那种悲悯的目光激怒了那个妖艳的女人,她停下脚步,讥笑玩味地盯着他,想狠狠嘲弄一番他的单纯、无知和天真,可当她凝视他的眼睛时,却忽然发现曾经的那抹光明剔透,如琉璃碎裂,如彩云崩散,余下的只有哀痛与彷徨。

    也许对自己来说翻天覆地的几个月,对他来说未尝不是。

    姹女冷眼旁观:“你败给了无恙子?”

    禅师未语。

    “还是……”

    话音一止,姹女后知后觉——对了,他刚才说他知道了雇主的身份,也许他们之间有抹不开的恩怨纠葛,但自己作为拿钱办事的跑腿人,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也无法开解,至于可不可怜,她觉得又气又好笑!

    不知是否因同病相怜而共情,姹女捂着心口,感知到死去的心又重新跳动。她问:“只要是坏人,你都救吗?救得过来吗?感化得过来吗?”

    禅师摇头:“只救可救之人。”

    姹女觉得这像天大的笑话:“你觉得我是可救之人?”

    禅师毫不犹豫点头。

    “为什么?”

    “刚才那个人说他被逼无奈,你动手时犹豫了,你一定也曾有同样的经历,才会感同身受。”

    姹女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那你预备怎么感化我?让我放下仇恨?”她自言自语,兀自摇头,“不,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不知道那些人有多可恨,你没有资格替我原谅,也没资格劝人放下成见与仇恨。”

    禅师打断她的话,向前一步,认真道:“我只是希望,我能将我经历的温暖,换给你。”

    “换给我?”这个字实在用得巧妙,以至于姹女骤然失去对面部表情的控制,咧着嘴想笑又笑不出,比哭还难看,“你想替我受苦,替我痛苦?你也想学佛祖割肉喂鹰,舍身饲虎?”她嘴上急声质问,显得气急败坏,但心里却诡吊地泛起一丝甘甜,不由痴想着:这个男人说,他想替我扛下所有,把美好换给自己,那他对我……

    姹女轻声追问:“这是你修行的一环吗?”

    她有些怕得到确切的答案。

    好在,禅师并未立刻接话,而是低下头,双睫微颤,唇瓣紧抿。姹女见此,心头猛跳,她忽然起了个大胆的念头——

    这些日子,自己抱着酒坛子,差点都忘了,拿到《小神方》后一来一回也有数月,禅师归去王都,若毫发无损,继续潜心修行,那雇主也该发现自己欺瞒一事,派人来找自己,可她天天出入酒家,未将行迹遮掩,却不曾有一人为此来找过麻烦。

    难道是……

    姹女呵出口冷气,彻底想通:他想救自己出苦海,并非因为自己,而是他想救的人,都不曾救到,或许那些人已经没救,可他又不肯放下,所以执着此道。从另一个意义上说,未尝不是疯魔。

    姹女将食指点在禅师的额心,问:“你的戒已经破了吗?”

    禅师怔怔抬起头来。

    只见姿容绝世的女人向前倾身,红唇轻启,贴在他耳边蛊惑:“只要有个人爱我,永远爱我,我就不再杀人,你能做到吗?”

    禅师双手合十,目空而茫然,他确实想救很多人,兄弟、无可救药的家人,这个国度无辜的普通人,还有身前这个女人。

    姹女不屑一笑,咬着指甲离开。

    禅师蓦然追上去,大声喊:“我可以!”

    两人隔街对望,姹女双手抱臂,轻蔑道:“好啊,不如就从你的名字开始,我想,石禅师只是个称号吧。”

    ……

    白星回踢了一脚石头,漂子在水面点了五六下,他忍不住吹了声哨子。

    也不怪他,无恙子的口才着实说不上好,他口里的故事说得七零八落,如东拼西凑而来,至于故事本身——妖女和和尚的故事都快被讲烂了,自打佛教东传以来,人们的猎奇心就没减少过,他在滇南都听过至少三版类似。

    无恙子一声冷哼,将他的思绪带回,一转头就撞见那张锅底灰抹匀的黑脸,他立刻乖得像刚破壳的鹌鹑,佯装思忖:“水下那具尸体会不会就是那个石禅师,我记得他手上正好也挂着红线珍珠。”

    “什么水下的尸体!”

    无恙子追问,孟不秋便将水底奇遇细细道来,听过后,那怪脾气男人整精神气为之一塌,连向后退了数步,嘴里嗫嚅着:“不可能,难道禅师已经死了,他死了?这辈子岂非永不可胜他?”

    一生之敌如此草率地走至生命尽头,仿佛自己的灵魂也为之抽离,旁人再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白星回不知如何安慰,便犹豫着开口:“要不要我再下水,把尸骨捞起来入土为安?我听苦行僧说,高僧的佛骨舍利,都要建塔供养,你可知他从前在何出讲经,需不需要我等顺路护送回去?”

    他其实只想捞尸,更简单点,只是想说与无恙子宽心,但不知为何,一开口反成了热心,大概这就是佛家讲的缘分。

    无恙子没有理他,过了许久平静下来,才牛头不对马嘴接了一句:“那个女人,她说盘越话,但口音却和你俩很像,若你要替姓朱的洗冤,也许你们可以查一查,她当时跟着禅师,从盘越王都来。”

    孟不秋几经挣扎。

    白星回却张口欣喜应下:“多谢多谢!”他确实要查,不过不是为了朱小趣,是为自己,现在背黑锅的可是他白星回!

    等无恙子走后,少年忍不住推了孟不秋一把,拉着他喋喋不休:“我们不也要去盘越,正好是瞌睡遇上热枕头!其实我那晚就想跟你说,我一直想不通,一个风尘女窃走的宝物,为何会在王后和国王所生的嫡长子身上?”

    孟不秋似是下定决心,忽然冷酷而坚定地说道:“我也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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