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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森罗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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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目光一眦,心中激荡久长。

    要不一并携走?

    容也添了一丝贪念,不仅想要救人,还想把东西一并取走,只见他贴地一浮,长袖卷捞,但同时空门大露,没有机会全身而退。

    “小贼,哪里走!”

    云泊已至,双手起势,有弄潮戏雨之磅礴,扫得从旁落叶纷纷卷如水龙,大有不顾生死,要将这来历不明的家伙就地截留之意。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飞扇切来,风声呼啸,丘山惠一手拽住容也,一手化劲,同云泊对了一掌。

    他太紧张容也,远远听见打斗,贸然出手,只为护他。

    “八表神游”一出,云泊飞退落地,不得不负手考量。

    场面立时僵持。

    容也站在丘山惠身后,侧目再看地上的盒子,越看越觉得那形制古怪。

    他住的村子中,有不少人从前出身草莽,不是屠狗辈,就是木工打铁匠,多少会些手艺,村里缺什么,几家轮着做。

    盛器之所以称为盛器,是因为其使用价值,做之前,要装什么,匠人心里头必然有数,但这“盒子”太窄,只能容纳钗饰,不客气地说,那观音像放里头,不自洽,显得笨重拥挤,而“盒子”内里又太深,下头不垫东西,平日去拿很不方便。

    处处都透着不合理。

    “奇怪……”

    容也心中起了个大胆的念头,顾不得暴露其他人,冲着来时方向大声呼喊:“史大哥,你过来看看这个盒子,我总觉得……”

    史易心有预感,几个起落,落在他身旁,只扫了一眼,立刻确认:“是远望弩的底托改的。”说完,他向丘山惠递了个眼色,令其掩护自己上前,去将那截摔在道旁的木头捡过来。

    云泊虽不知所云,但亦在察言观色,人一动,他也骤然出手。

    两人皆被牵制,白星回趁机抄到云泊后方,趁其不备,将星月菩提锥开链一甩,绞住那底托卷了过来。

    方才那东西落下时,盖身分离,如今他收势,盒子朝下,里头裹成卷的纸片坠散,纷纷扬扬胜雪。容也和孟不秋见此,从左右两方并来,信手拈却,各自都携来好几张,又同时拍在白星回手里。

    容也蓦然开口:“你们都猜错了,摩崖上那首诗是攀龙客写的。”

    左黯黯和都卢上手,帮着一块整理,白星回揭开第一张,认真扫了两眼,转头看了眼扶着脖子,惊惧交加的子禾,又看了看同伴,轻声说:“这是奈何生写给亡妻的信,只是不知为何,没有烧掉。”

    史易并上丘山惠,被云泊缠得一个头两个大,正吃力应对,分不出精力思考,乍一听来,随口便道:“那就替他烧了。”

    子禾哑着嗓子叫了一声:“不要!”

    这会子,接话的却是都卢,他小心翼翼捧着自己整理的泛黄纸笺,怯怯地说:“这信上提到攀龙客,也要烧吗?”

    丘山惠立即抢白:“等着!”

    眼下,他二人都丧了斗志,尤其是丘山惠,不愿再同这老头缠斗,甚至暗中向几人示意,既已找到远望弩的另一半和线索,且战且退,不必再管那丫头,云泊并非冲着他们几人来,毕竟是一方高手,费尽心机与他为敌,实在不明智。

    史易心思与他大同小异,唯一一点不同,便想寻个契机,将那女娃一并携走,云泊要年纪有年纪,有地位有地位,要武功有武功的人,还对个弱女子出手,他为人正直忠义,实在看不过去。

    但他们想走,云泊却不肯放过。

    他虽不知攀龙客,但话中提到奈何生,此恶为他所除,挫骨扬灰,死得干净利落,不曾想竟还偷偷藏有书信,万一是什么邪功密术,岂非害人,因而,他步步紧咬,不肯让史、丘二人有金蝉脱壳之机。

    “要走可以,把信上内容念出来!”

    都卢犹豫,白星回随时准备动手接应。

    云泊看他们不为所动,双掌翻飞,快起残影,登时将功法运至极致,眨眼的功夫不仅连破史易白刃招式,更是连丘山惠一并压制,两人连同爬起欲跑的子禾,一块被他挟住。云泊冷笑道:“你们一块儿上,老夫也不怕!奈何生之流,绝不容许死灰复燃!”

    书信用哀牢文写就,左黯黯不识,不然依他现今焦急,只怕已抢过来自己念。而捧信的都卢很犹豫:“这……”

    孟不秋开口,道:“念给他。”

    丘山惠转念一想,只要他们不透露五兵与《辟兵九说》的秘密,云泊光知道个攀龙客也毫无用处,何况这老头满心满眼都在奈何生身上,到时候借他们的恩怨扰乱视听,倒也不是不能。

    想那孟不秋多半也是这般打算,他忙罢手,捏着扇子佯装出一副“我为鱼肉”的无奈样,叹道:“读吧。”

    都卢这才诵念起来:“自卿走后,六月来,夜夜不能眠。今日为卿冥诞,于此相思树下,思念至肝肠寸断,未曾想遇一妙人,同为天涯沦落。听其一席话,今次发愿,愿获新生,苦海亦能回头……”

    信后附有残缺手札,将此一事,完整载记。

    ……

    十二年前,月夜。

    风拂树枝,发出沙沙脆响,男人孤灯枯坐墓前,一手拿着锉刀,一手持着白玉,正雕刻一尊观音像。

    他的脚边放着个襁褓,褓中的女婴睡得正香甜。

    今日乃其妻冥诞,男子刻一阵,歇一阵,歇下的时候啜一口壶中烈酒,高声念道:“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注)”

    子时刚过,长风吹来个过客。

    那人自浓墨似的夜色中由远及近,走至油灯笼的光照所及之处,才勉强叫人看清模样打扮——来客头戴斗笠,身着男式宽衣,像是尺寸不对号,腰际和袖口都显得空空落落,但人虽瘦得像竹竿条子,骨架子却很稳,丝毫没有弱不禁风之感。她的手臂上缠着缑带,紧紧握住一柄斩|马|刀,显然是个习武之人。

    男人瞭了一眼,只见其把刀往脚边一落,草根漂浮起来,若一场细雪。

    男人说:“好刀。”

    攀龙客应道:“我管这刀叫大房刀。”

    来者说话声线不细,甚至有几分粗沉,但仍能从尾音听出是个女子。不管男女,刻像的男人都不感兴趣,冷冷地说:“你过不去,我这里只渡死人。”

    攀龙客以为要打架,一声不吭抬起刀。

    长刀架在手臂上,依托肘部的力量,摆了个定式,她似乎对随时战斗这件事已习以为常。

    男人坐着没动,继续刻观音像,他的腰间除了挂着一只积灰的笛子,未见别的武器。过了许久,他探出一只脚,在地上砺出一条线,说:“过了这条线,从此后,人间无你,若有眷恋,念去去,且休住。”

    攀龙客收刀,盘腿坐下,道:“我要考虑一下。”

    “阁下难道不是逃亡?”男人感到诧异,“这些年,我见过太多亡命之徒,个个都恨不得一日千里行。”

    攀龙客微笑:“那样像极了丧家之犬,我可不是。”不是二字咬音极重,仿佛从骨子里透出不屈,“不急这一时,生死都是大事。我不确定我心里是否还有眷恋,就像你。”

    男人更觉惊奇:“像我?”

    “像你。”攀龙客笃定道:“我娘死得早,按理说,没娘的孩子多可怜,定是日日思念,肠中轱辘转,但我小时候其实也就逢年过节上柱香,除了清明,连扫墓也很少去,因为终日无忧,有太多可以做的事,心怀满足。”

    “可我长大后,却经常去看她,”攀龙客长叹一声,“因为人世惨惨,活人有苦,无人可对,才会向着死人诉。如果你放得下,就不会坐在这里。”

    脚边的孩子“哇”的一声,失声痛哭。

    男人放下工具,抱起来哄,同时用下巴朝那条线点了点:“姑且把这叫做‘阴阳一线间’,确实该好好想想。”

    攀龙客沉吟片刻,转头打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答:“无名。”

    攀龙客又说:“你杀过很多人,身上阴气很重,反而没有杀气。你在刻什么?”

    男人抬起手给她看,说道:“观音像。”

    而后,他一边低头凿刻,一边念诵经文:“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影,从业缘现。是身如响,属诸因缘。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是身如电,念念不住。(注1)”

    攀龙客低声复述:“……须臾变灭,念念不住。”

    她不修佛道,对经文了解仅止步泛泛,乍听他念诵,为此两句所吸引,似懂又非懂,不由往心头过。但大段经文于她终究晦涩,且此人说的还是哀牢语,只有正常交流水平的她感到吃力,遂问:“忏悔?”

    “不是,”男人摇头,温情脉脉注视着身边的坟茔,“我希望来世,她不要再遇见我。”

    攀龙客忽然说:“我给你想个名字吧。”

    男人没有拒绝:“什么名字?”

    “奈何。”攀龙客反复抚摸着手边的大刀,唱道,“一往情深,奈何?奈何!”

    “奈何生?”男人点头应下,“谢谢。”

    说话间,攀龙客蓦地起身,将斩|马|刀从长鞘中拔出,居高临下看着奈何生。后者却不偏不躲,又慢悠悠拿起锉刀,继续重复先前的动作,只嘴上道:“我见阁下刀上有正气,想来功法凛然,大有法天则地之势,该是出身正道。”

    正道从不屑与旁门左道为伍,更见不得杀人如麻的魔头,即便她并非冲着自己而来,但除恶扬善的习惯,似乎已经烙印在这些人的骨血里。

    顺手而为,未尝不可。

    但攀龙客持刀,只是轻笑一声,随后取下挂在身后的远望弩,就近搁在石头上,一刀劈开,而后向前摊手:“我不是要杀你,把你锉刀借我用一用。”说完,她在那托底上开了口子,挖出内心,刨成个木盒样。

    “嗯?”奈何生给她递刀,摇着头,语气有几分重,“我说了,我杀过很多人,有该死的,也有不该死的。”

    攀龙客指了指耳朵:“耳朵不背,不用说那么多遍。”或许以前的她黑白分明,容不得一点混淆,但眼下,她太累了,心生动摇,有些坚持,不知道还有没有坚持的必要,于是她说,“换句话说,没有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江湖,可还是江湖?我不懂正邪善恶,死人更不需要,你不是说,跨过这条线,人间再无我?”

    奈何生沉默。

    攀龙客把手里的盒子连盖塞过去,剩下的半只弩被她一脚踢到硖石下:“我只是觉得,你需要一个东西来装。”

    奈何生立即起身,让开路,沉声道:“我送你过去。”

    攀龙客提刀,与他走过崖下。

    远山夜雾散开,抬头星辉月明,她忽然驻足,用脚将长刀一踢,踢开刀鞘,攀壁而上,以内力作辅,自顶而下,凿刻一整首诗,正是先前奈何生念的那首《卷耳》。

    落地时,她身形不稳,飘摇如飞蓬秋根,奈何生上前,搀扶一把,才见她脸生青黑之气,不是中毒,即是重伤。

    奈何生想要运功替她疗毒,却被阻拦。

    只见攀龙客伸手挥袖一抹,抹去唇上残血,将一张绣帕塞到他手中,像是交付过去,而后抬头挺胸向前,大步迈开,笑道:“我没有眷恋了。”

    奈何生为她风姿所动,僵立原地,久久回不过神。

    攀龙客没有回头,只走入夜色深处前,多劝了一句:“弩上撑架为一种特殊的白银所造,尽可化去用。你劝别人念去去,且休住,舍断阴阳,放下过去,不如劝劝自己,多行点好事,重新开始,从头做人。”

    从来都只有东道主送人程仪,还没见反送的。

    “我试试。”

    奈何生喟然一叹,将那半只弩从硖石缝隙里刨出来,又将刻好的观音像请入盒中,仔细收纳。

    他在黄茅岗上一连守夜七日,夜夜吹彻碧笛。

    没多久,来了不少江湖人,听口音瞧打扮,像是自南五岭追过来的。这些人不愿暴露行踪,便把山上乡下目睹的村民全都杀掉,又来找奈何生问路。奈何生什么也没说,随手尽数收拾去。

    后来,夜吹笛又多了四个字,变成了死人堆上夜吹笛。

    很长一段时间,苦冲附近的人都将杀孽算在他的头上,即便另有真相,但他过去确实罪孽深重,杀人如麻,多一笔账,少一笔账,是非恩怨,似乎都不再重要。

    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回头可真有岸?

    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可谁信他真能成佛?

    奈何生放下碧笛,看了一眼怀中的孩子,反复抚摸绢帕上绣着的那诗句,呢喃:“我也想,没有眷恋和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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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篇文的结构其实比较简单,只有两条线,一条盘越国,一条攀龙客,最后会并线,势力不多,小可爱们安心看,不会看不懂的2333

    注:引用自《诗经·卷耳》

    注1:引用自《维摩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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