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

作品:《森罗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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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丘公子!”

    史易不知容也是个男人,都说男女授受不亲,乍瞧这幅场景,像口嚼了一把干花椒般,整个人浑身一麻,心道这成何体统,赶紧上前把两人分开。

    丘山惠意识混乱,像个秤砣般死死不肯放手。

    容也于心不忍,便腾出另一只手将史易拦下,又把人推到树下靠着:“无妨,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我来看着他便是。”

    憩了片刻,丘山惠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容也正用沾水的布条替他擦汗,眼白上爬满血丝,心里实在愧疚,便敦促他自个歇着,为之后行路保存体力:“我就是有些累,睡一会,睡一会就好……”

    入耳的话音越来越小,见他倒头就睡,果真疲惫不堪,容也转头打了个招呼,将歇息的时辰往后延了延。

    午后天闷,大家都坐地调息,养精蓄锐。

    白星回因为老觉得和丘山惠气场不对,离得最远,呼呼大睡,孟不秋则闭目练功行气,左黯黯看书,史易坐不住,不知跑哪个角落去练刀,只有容也不放心,就躺在丘山惠顶头的树干上,听见□□,很快惊醒。

    他翻身下地,单膝跪在身旁,将其眼皮掀开,只见眼珠表层红血一片,再探他肌肤,是热汗沾手,甚至摸四肢,能感觉到隐隐的抽搐。

    容也扶着丘山惠的头,将他平放在自己腿上,就着裙子撕了缕布条替他将汗渍擦干。那裂帛声响亮,一时间,睡着的醒着的都拢了过来。

    左黯黯攥着书卷,隐有所感不是好事,心头狂跳,白星回对着林子喊了声史呆子,脱去先前的三五不着调,过去帮容也将人扶住,孟不秋在他脉上探了一把,沉声开口:“情况不太好。”

    容也捋起丘山惠的袖子,又打起裤脚,果真在左腿一侧发现有蚊虫叮咬的红疹,脸色顿时难看:“果然没错,刚才他的反应不是中邪,是谵妄,看这样子,得的是疟疾。”

    “疟疾?”

    史易闻讯赶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可是要命的恶疾,听说多发于夏秋,现在虽是冬季,可南边热得跟盛夏无异。

    左黯黯急得手抖,语带哭音:“容姑娘,你可会岐黄之术?”毕竟她方才说得有板有眼,只能将希望寄予这一线。

    容也嘘声一叹:“不会。”

    左黯黯心凉了半截,又向孟、白二人求助,白星回苦着脸,后悔不已,他打小就讨厌关在屋子里看书,教中的《毒经》就翻了个扉页,相较之下,实在有些不学无术。

    容也忽然说:“但我知道怎么能治,我去去就来!”

    白星回顺势问:“怎么治?”

    然而,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一头扎入深林,史易担心,扛着白刃就要跟上去,但论对雨林地势的熟稔,史易可没法跟容也比,白星回忙拉了他一把,说:“相信他。”

    容也往地脉下沉的谷底走,一路跑到溪边滩涂上,缘着水边砂地一步一看,心里暗暗祈祷,能找到记忆中那种药草。

    皇天不负有心人。

    走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他终于在碎石堆的缝隙里,发现一株一尺见青的蒿草,那草叶片细小,形似栉齿,摘来放在鼻翼下轻嗅,气味又辛又臭。

    容也赶紧用手撅下整株,往回赶,死马当活马医。

    营地上,史易坐立难安,直到望见那抹倩影归来,慌张起身,连不离身的刀也忘拿,迎上去,指着那蒿草:“就这?这真能治?”也不怪他说这话,那草模样普通,随便寻一处河滩,七八成像的能挖出许多。

    容也点头。

    史易挽起袖子:“你说,怎么弄,我来!”

    白星回帮着把人扶正,左黯黯焦急地说:“可是丘公子眼下烧得迷糊,别说是草,水也吞咽不下!”

    容也霍然抬头。

    几人明显一愣,史易摸不着头脑,孟不秋眉头紧蹙,左黯黯全然没体味到这眼神里的哑谜,只有从不照章办事的白星回率先叫破:“你该不会想嚼碎了喂他吧?”

    容也并不避讳,轻轻嗯声,目光厚重,不知在思量什么。

    史易显然从小规矩惯了,此话一出,不禁哑然失声,甚而捋袖子的手当场顿住,磕磕巴巴道:“打,打架,采,采药我都行,这嘴对嘴……”

    容也争分夺秒,不兴解释,果断从史易手中把蒿草拿回来,掰成几段,塞进自己嘴巴,贴唇喂给丘山惠。

    丘山惠并未完全昏厥,被面巾一扫,竭力抬眼,但他发不出力,眼皮沉得只见一条缝,却将好从这一线天中,窥见那张清丽的容颜。是梦,抑或是现实?他难以分辨,只觉得精神一振,忍不住吞咽唾沫。

    这一吞,便将送来的蒿草一并吞下。

    旁人只看得见喉结滚动,大大松了口气。

    实偪处此,史易脑子里塞满的已非礼法,更多的是担心:“容姑娘,你这样会不会也染上……”

    容也掀开半截面帘,就着衣袖随意将嘴巴一抹,笃定道:“不会。诸位要多加留心此地的蚊虫,虽非夏秋之际,但不可不防。”

    左黯黯立刻应道:“那蒿草模样区区已记下,届时路上见着,再采来备些。”

    史易则抱拳,颇为感激:“多谢!容姑娘,你救我兄弟的命,大恩无以为报,以后若有所需,尽管开口,我史易绝不二话!”

    听过后,容也只是缓缓摇头,他并非挟恩以报之人,萍水相逢,之后他们未必还会同路而行。

    那蒿草并非有立竿见影的奇效,众人又在焦急和煎熬之中等了近两个时辰,看热度退去,丘山惠脸色渐好,心上的悬石这才落地。

    史易又拱手作揖,甚至对天发誓,称自己不会把这事说出去坏女儿家清白,容也几次想要开口解释,都被他截下,他只能安静坐着,听史易东拉西扯:“先前,我见容姑娘你那眉眼模样,还以为是江南人士,可是看你对哀牢山以南如此熟稔,又不像……”

    容也目光一颤,温声道:“或许祖籍江左,但记忆里已不甚清晰。”他笑了一下,却看不出喜色,“我……我生活的地方,有许多从北方逃难来避祸的人,他们穿越雨林时,不少曾染上这种病,后来,有个游方郎中到此,说他曾跟‘小仙翁’葛洪学过几天医术,拜读过其撰写的《肘后备急方》,知道疟病的治法。”

    话音戛然而止,到此时,他忽然低下头,一阵默然后,方才续上:“他告诉我,我就背了下来——‘青蒿一握,以水二省渍,绞取汁,尽服之。(注)’”

    白星回留意到他眼底哀色,心想肯定有故事,不然他也不像是个会读书的,又没学岐黄之术干脆入医道,为什么偏偏背这个。

    果然,容也转头便又说:“听我师父说,我爹娘就是死于这个病,但我自己却不大记得。”

    白星回半蹲下来,安慰他:“你现在用这方子治好了人,令尊令堂在天上,也会倍感欣慰,因果福报,没准下辈子就投生到富贵人家,还能再做一对恩爱夫妻。”

    “谢谢你,殿下。”

    容也扬起脸,面纱下的情态虽模糊不清,但那双眼睛,却如重新被点燃的星火。

    注意都被系那孤苦身世上,无人留意到,躺在容也脚边的清贵公子早已醒转,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情急救人之说的他,终于将意识不清时见到的那张脸联系起来,心中甚是感激,恨不得立刻坐起来,亲自道谢。

    可容也说话时时垂首,自己总能闻到他身上淡淡青草香,不知怎地,丘山惠好生留恋,便紧闭双眼,“无耻”地想再躺一躺,能多留几分缠绵。

    那一刻,他的心,好像被身边的人儿紧紧攫住。

    ——

    服药数日后,丘山惠已无病态,但身子仍然有些虚,平日赶路间隙得了空闲,也不再和史易讨教武功,而是缠着容也,左一句甜言,右一句蜜语。

    换作别人,早已如挥赶苍蝇般赶人,但容也性子温润,从不发脾气,甚至事事和颜以待,反教丘山惠自惭形秽,想起先前因为郎飞燕对他多有敌意,更是无地自容,可劲弥补,以求其好。

    两人关系渐佳,容也不时会陪着他在林地附近慢走。

    自病好后,丘山惠便将随身物件从代为看管的左黯黯手里尽数取回,武器便罢,容也见他背着的那卷画轴从不离身,想起那日斗猴的情景,不免有些纳罕,便开口询问:“那日瞧你拼命去抢,你身上背着的……”

    丘山惠难掩紧张,脸上浮起细汗:“是画,画轴……”见容也双眸仍衬着疑色,丘山惠膝头上枕着的两手来回搓了搓,很是不安,“可是觉得奇怪?带刀的,缚剑的,背流星锤的,还没见过挂着一卷画走南闯北的。”

    容也却说:“不奇怪,想必是心爱之物。”

    丘山惠张了张嘴,显然没料到他的反应,良久后才低声道:“是我娘的画像。”

    “她去世得早,生前最大的愿望便是离开大宅内院那方寸之地,有机会寻访名山大川。远行前,我特意请画师着墨,又专门定制长方盒收纳,随行随身。身为人子,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容也看向丘山惠的眼中多了几分柔情,不吝赞道:“孝义动人。”

    丘山惠拱手,道了声“应该”。

    哪知,容也却为他这两字神伤,不住叹息:“我也想应该。我是个孤儿,是我师父将我养大,在我的记忆里,连他们的样子都没有。”

    丘山惠探问:“你,你和你师父……很亲么?”

    容也说:“他是我最重要的人。”语气虽轻,却分量十足。

    丘山惠默然,独自消化他话中的深意,半晌后方才另起一话头,道:“话说回来,上次在船上论五大高手时,你不是问过我为何形容有变,其实,‘吼剑’胡然是我生父。”

    容也想起胡然已逝,桂婆娑殉情的传闻,脱口道:“那你……”

    “但桂婆娑不是我娘,我娘姓丘,是岳阳丘家的女儿,她死时我不足五岁,如此算来,我也是我师父养大的。”丘山惠痴痴地望着他,将过去一吐为快,“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姓丘?倒不是因为入赘,听我师父说,我爹与我娘恩爱甚笃,所以宁愿让我冠以她姓。桂馆主的死我感到抱歉,但作为小辈,对上一代人的恩怨,无可置喙,那天对你隐瞒,也是万不得已,实在抱歉。”

    容也抬眸,目光追着林中成双成对的鸟儿,淡淡道:“该抱歉的是我,是我多嘴,惹起你的伤心。”

    丘山惠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每一分神态的变化。

    身旁的人眼底,除了哀伤,只余歉疚,与他说辞一致,别的心思再无。丘山惠一面嘴上回复他不在意,一面在心间,却起着别的念头——方才谈话时,他反反复复提到娄殿白,可容也仍无过激反应,这一发现带给他的惊喜远胜于安慰而生的感动。

    如果容也什么都不知道,那么自己就可以光明正大追求他,也可以放心大胆找郎飞燕报仇,既可以不用背负道德上迁怒他人的骂名,也不用因为对其好而生愧对双亲和家族的负罪感。

    那股积压在深处的情意忽然躁动起来,不停撺掇他。

    史易打了兔子和飞鸟,正在招人帮忙收拾,容也随即起身去搭手,丘山惠望着那消瘦的背影,忍不住出声将人叫住。

    “容姑娘!”

    脚步像不听使唤一般,令他跌跌撞撞而起,追过去,想要掀起那面纱,但理智告他,如此唐突,只会惹得容也踌躇,不悦。

    手僵在空中。

    容也不懂他要做甚,先是一愣,忽地笑起来,眼若星子,灿灿生光。只见其趁旁人未注意,快步走过去,两手一展,拢着丘山惠的肩头将其虚抱:“你的眼神告诉我,或许,你需要倚靠。”

    丘山惠一动不动,听着容也娓娓诉来,如聆天籁:“除了传我武艺,师父对我几乎放养,一贯奉行饿不死原则。小时候,我一个人担柴,烧饭,吃饭,睡觉,长大,在我最难过的时候,我总是希望有个人能拥抱我。”

    郎飞燕对容也来说是最重要的人,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个性子和气又能善处的大好人,相反,他脾气古怪,性子孤僻,对许多事都漠不关心,眼中常含怨恨,再没有比万里孤踪更符合的称号。

    可即便如此,容也也从来没有恨,他虽在忽视中长大,但早已习惯自己去寻找世间的善与爱。

    容也慢慢松开手,走时对他抱拳,温柔说话:“丘公子,我把勇气借给你,愿你此生长安!”

    这一刻,素来要强的丘山惠才猛然惊觉,自己比想象中更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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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史易,都有cp……

    注:引用自葛洪《肘后备急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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