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东白衣

作品:《卸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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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已近黄昏, 暑热之气丝毫未退, 正殿之中摆放着的八个大鼎中的冰块已然化的近乎都成了冰水。却又在冰水之上, 兀的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似是又被什么冻住一般,晶莹透亮。

    而本不清凉的正殿之中, 更是透出了一股莫可名状的寒气,似有若无,隐隐约约的让人难以捉摸。

    蓝多角本带了一身的汗,而今刚刚站立其中, 便觉得后脊蹿上一股凉气,凉入骨髓,透心透肺。他知道这绝非什么戏法,更不是这八口冰鼎的功劳。他站定了步子,微微欠了欠身, 对着面前的白衣女子, 微微一拜。而这女子,也欠身回拜,道了一句:“蓝公,见礼。”

    “多年来未有无忧音讯,这往来其中的人, 也变了许多。”蓝多角直起身子, 定定地看着这女子,周身着着雪白的衣衫, 而这衣衫的制式却与舒余中人大不相同。舒余常服, 文雅素净, 但凡公族中人贵胄子弟,衣着更加讲究,里衣、内衫,外披皆有要求。在这素底的内衫之上,会用各色彩线绣就族徽,更在左右衽间,埋有五色暗线纹路。看这女子衣着虽然素朴,却素朴的白净无一物,左右衽上细细的缝着雪狼皮毛,袖口与舒余的宽袖不同,白色锦腕扎紧,以御昆山苦寒,但只这一条,便知来者与众不同。

    世人皆鲜见无忧族人,大宛一族对其却并不陌生。因着二族皆在昆东西陲,自先祖时便偶有些往来,只是过去的百年之中,无忧一族几乎销声匿迹,蓝多角,也只在接任族公之后,在书中瞧过一二,亦从长辈口中听了些端倪,知道了个大概,虽终究未能窥其全貌,总也比旁的人知道的多些。况蓝氏一族早有族令,凡昆东白衣人入城,族人须厚待,蓝越又哪里敢拦。

    而此时,蓝多角的目光渐渐落在她腰间悬挂的一块通体透白的挂坠之上,分明在这不大的挂坠玉牌上,瞧见了无忧族的族徽,更在其间瞧见了两个极小的——闵文刻成的“昆冥”二字。

    蓝多角微微一笑:“姑娘,可是无忧的昆冥翼使?不知,该如何称呼?”

    “无忧,风灵鹊。”

    蓝多角伸了伸手,指向一旁客座矮几:“风翼使,请。”

    “不必了。”风灵鹊冷着一张脸,面容平淡无波,眼神却犀利的如同裹着冰碴子一般:“今日,我只来问大宛族公一句话。问完,便走。”

    蓝多角神色一凛,本欲往座上去的步子也停了,转过身子深深地看着这年轻极了的姑娘,淡声言道:“无忧,为古八族之一,纠其渊源,比起轩野哥余二族亦不算晚,可数百年来,素来不与舒余国中事,与我大宛,也有尽四十年未有联络。却不知,翼使是有怎样要紧的事,要问?”

    “你既为大宛族公,应该知道,大宛与无忧,同在西陲,息息相关。共同守着这昆山之中的秘密。如今,为何要违背先祖盟约,带着无忧弃民,擅入昆东灵殿,盗取我族中灵物?”风灵鹊冷冷地盯着蓝多角,便是这口中说出的话儿如何大事,一双眸子中,依旧风轻云淡:“难道,是要反了?”

    蓝多角被风灵鹊说的一愣,却也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地看着风灵鹊:“蓝某,不知翼使为何如此说。我从未率人入过昆东,更不知你口中所言无忧弃民与先祖盟约为何,若要说我想反……那更是荒唐……”

    “你既为大宛族公,自然应该知道。”风灵鹊丝毫不为所动,淡声说道:“历代大宛族公,在继任之日始,便该知道这些事。”她说着,更是颇有深意的看着蓝多角:“难道,你不是蓝多角?”

    “大宛蓝多角,当年在皇城之中受了责罚,自断一手,风翼使,应该知道。”蓝多角苦笑着将自己那断去的右手抬了抬:“你瞧着,我这废了一只手的老头子,能做成怎样的反乱之事?我之所言,句句属实。更何况,”他微微摇头:“若蓝多角真如你所说如此歹毒,那更要防着昆东白衣人,大宛虽然城小,可这城中有能耐的人倒也不少。便是拦不住风翼使你,也断不会让你就这样安安稳稳的站在这里。”

    风灵鹊沉默片刻,忽的上前一步,抬手便拽住了蓝多角的衣领这就要扯。蓝多角一惊,当下抬手把住了风灵鹊的手,快步往后一退,他却未想到,风灵鹊这瞧起来身材娇小的姑娘家,力道比他想的要大了许多,而她那一只手,冰凉至极,没有丁点儿的温度。他本想着往后撤步之后顺势推开她,却不想人是往后撤了一步,衣领却依旧被她揪着。倒是他的左手,如同握了冰块一般的凉的发疼。

    蓝多角心中忽的觉得惶恐。他并非高手,但也绝非泛泛之辈。只是这一刹那的交手,他便知道,这风灵鹊的功夫,比自己强了许多。可他却不松开手,面上也极力的压制着惊慌与不解。

    “风翼使,我素闻无忧族人虽然莫测,却绝非坏人,你如此,是要在还未问清缘由之前,便要杀人了么?”蓝多角沉下面色,冷声开口:“蓝多角非你对手,可好歹也该让我死个明白。”

    “蓝公不须慌乱,”风灵鹊盯着蓝多角,手也依旧不松:“我只是想看看,你左肩之上的大宛族记。”

    蓝多角神色一变,拧起了眉头:“翼使,这是何意?”

    “蓝公,”风灵鹊松了手,往后退了一步:“先让我看看吧。你所言是真是假,你左肩族记,会告诉我。”

    蓝多角古怪的抬手扯了扯衣领,不明所以的看着风灵鹊许久。而风灵鹊便就如此盯着他,不动,亦不言语。

    又过半晌,蓝多角轻声叹了口气,将自己的衣领扯开,有些费力的将自己的左肩皮肤露了出来。那左肩的肩窝之处,正有个拇指般小的大宛族徽。

    “这族徽,我大宛族人生来便纹刻肩头。红蓝二族,族徽的颜色亦有不同。”蓝多角沉声说道:“这物事,大宛城中人人皆有。又能如何证明我的清白?”

    风灵鹊走近,探着头细细观瞧,继而复又往后一退,摇了摇头:“果然,蓝公确实不知无忧中事。”

    蓝多角不明就里的理了理衣服,更加迷茫地看着风灵鹊。风灵鹊只道:“立国之初,我族王女与你先祖定下盟约,共同守护昆山之玉。”风灵鹊歪着头看向蓝多角,“蓝公应知,你族历代守护的定国石,便是昆山神玉铸就。”

    蓝多角大惊,纵不知这风灵鹊竟然连定国石的事情都知道,只是倒吸了一口凉气,面上尽是震惊。

    “而我族中两件圣物,亦取自昆山神玉。既然同为一脉,自然需共同守护。只是我族王女不愿参与这纷繁复杂的国中乱事,可若不与你们定下盟约,轩野皇族狐疑多怪,忌惮我无忧一族旷古绝今的本事,王女恐你们日后再起战乱祸害无辜百姓,便在立国当日与你大宛先祖立下盟约。你蓝氏一族守护定国之石,而我昆山无忧弃民,则世代囚在昆边,亦有你族中人代为看管。”

    “昆边子民,”蓝多角恍然大悟:“便是你方才所说的……无忧弃民?”

    “当年昆山大战,族中有些生了歪斜念头的族众,趁乱祸害百姓,烧杀抢掠,立国之后,王女不忍将其处死,才宽恩大量,留了他们的性命。”风灵鹊目光凌厉的看着蓝多角:“按理,我所说的这些事,本该在蓝公你继任之前,由你蓝氏一族上一代族公亲口相告。可……”她的目光又移到蓝多角的肩头,“可眼下看来,上一代大宛族公蓝盛,并未将这些事告诉你。”

    蓝多角但听此语,心中又是重重一沉。片刻,叹道:“当日我叔父遭逢劫难,我亦是在混乱之时承继公位。想来,事后,叔父便忘了这事了。”

    “忘了?”风灵鹊终于微微挑了挑眉,走到蓝多角身前紧紧地盯着他:“族公之事,百年传承。绝不会是说忘便能忘的。”

    “那……”蓝多角只觉得周遭寒气逼人,不由得又往后退了一步:“那翼使方才所说,定下的盟约,又是什么?”

    风灵鹊面色更寒,闭眼轻叹,缓缓说道:“昔日,我族中分立两族。玉龙一族被王女逐出无忧,离开舒余,往极东而去。然,王女念及宗源血脉,终究不忍。是以当日取玉龙族首之血滴在她随身的玉戒上,以昆山之极寒而成血珀。以求日后可以此玉血珀寻得玉龙族人。”她睁开眼睛,慢慢的挪着步子,走到矮几之前,低头看着那盘中的青葡:“可轩野一氏担心这玉龙一族日后忽现谋反,危及了他们登王之事,便请王女答应,让你大宛族人与我无忧中人,共同在灵庙之中,看管这血珀玉戒。而灵庙开启之法,唯有我族掌玉祭司,与你大宛族公二人知晓。非必要之时,绝不可开。”

    蓝多角听得瞠目结舌,这些事情他此生闻所未闻,更不用说什么血珀玉戒昆东灵庙,他哪里见过?可看风灵鹊的样子,绝不像在信口胡言。若她所说皆是真的,看来此事,又与蓝盛有关。

    “敢问翼使,”蓝多角拧着眉头:“此事,你们是何时发现的?”

    “灵庙是我族禁地。旁人不得入内。而我族与你们,已数十年不曾有过联络。”风灵鹊轻哼一声:“我们本不知道。但……上月我闻东方异动,黑龙现世。才觉怪异,当即便往灵庙一探,想去看看玉龙族人是否又回了舒余。却不想,灵庙犹在,而血珀玉戒,不翼而飞。”

    蓝多角低呼了一声,当下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们在昆山一处谷地之中,寻得早已被白雪掩埋的几具尸身。正是昆边弃民。而瞧他们的样子,已然死了许久了。”风灵鹊轻声一哼:“如今看来,就是你的叔父蓝盛,偷走了血珀玉戒。”

    蓝多角惊得周身发了抖,却依旧迷茫不解的说道:“龙?这世间,怎会有龙?这……”他摇着头,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子,满心的纷乱:“便是有龙……这龙……这龙与你们的血珀玉戒,还有什么玉龙族人,又有什么关系?何以你就笃定……”

    “玉龙族人,有驭兽之能。”风灵鹊忽的转头看着蓝多角,眼眸之中晃过一丝凌厉:“离开昆山之后迁居东海,百年来,世称其为,望归。”

    “望归……”蓝多角瞪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风灵鹊,却从她面上瞧不出任何的情绪,可他的心却越发的沉重,喃喃道:“若真如此……若真如此……那岂不是……大祸将近?”

    他脑中忽的一闪,身子抖的如同筛了糠,想及古卷真迹之中所写的话儿,惊觉整个人都如陷冰窟之中:“若有大祸,则源自东。”

    “坏了……坏了……”蓝多角不断地摇着头:“这……这可如何是好……”他来回走了几步,当下对着风灵鹊一拜:“翼使既已出了昆东,定有法子解救。还请翼使,随我一同往皇城之中,见过吾王,再谋良策。”

    “我之所来,本是想寻回血珀玉戒。如今你也知道这其中的事儿,余下的,便不该我族插手。既是你族中事,便该由你去做。至于国中之事,更无暇多问。”风灵鹊低垂着眼睑,言语之中尽是风轻云淡:“我还有旁的事,告辞。”

    “你族王女心善,”蓝多角高声说道,眼看着风灵鹊已然走到了门口,听得此言终究停下了步子,吁了口气又道:“你无忧一族,历代都以黎民百姓之福祉为己任,而今大祸,受苦的终将是万民。翼使,大宛蓝多角,请翼使禀明你族中王女,为百姓……与我们共同进退,祛除叛逆。”言罢,躬身一拜。

    “若祸及百姓,无忧中人绝不会袖手旁观。”风灵鹊幽幽说道:“而蓝盛之事,是你大宛族中事。该谁的事儿,谁去办。只盼蓝公,莫要在蓝盛身上,动什么恻隐之心才好。”

    蓝多角弓着身子,心头寒凉至极。只听得门声微响,那一股萦绕身侧的寒气,终究慢慢的被暑热替代了去。

    他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便是在逐渐升腾起来的暖意之中,依旧觉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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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忧一族这算是正式登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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