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笑语盈盈暗香去 (1)

作品:《掌上冥珠

    一话已出,苏诠准备好的千言万语,轻而易举就被慕青衣堵在喉间,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开口下一句。他们头顶的那片天,黑黢沉闷地像是要滴出眼泪来。慕青衣听他不再说什么,于是很决然地提脚走了,背影在苏诠的视线里越缩越小。

    “少爷,少爷,你可回来了!”此时阿福站在苏府大宅门,很焦急地等苏诠回来,额头上的汗珠一层一层在往下掉,一幅天要塌下来的慌张。

    可是天还真要塌下来了。

    平常阿福再怎么小事当大事,也没有今天这么慌张失措,苏诠一下子意识到准没好事,“怎么了,慌得你屁滚尿流的,出了何事?”

    阿福展开手中的信,道:“有个人将这封信钉在府堂的木桩上,我看过之后去找老爷和夫人,他们不知何时早已被人掳走!我也不知道是何人留下的信。”

    苏诠接来看过,信上寥寥几字,一句“苏家子孙”像炸弹一样蹦入眼球里。他非常明白,送这信的人,除了百里无香,就再也别人了。信纸在手里揉搓成皱球,一股愤恨的心如烟火冉起。

    “少爷,信中说的什么苏家子孙是怎么回事?”阿福怔然地望着主子,一种好奇又怕说错话的表情。

    心知肚明的苏诠什么话也没说,提步飞奔出了苏府…

    屠花林,即将有个小生命要降临,但是降在此处,也算是那个小生命投错了胎。一阵阵惨痛声逐渐尖锐,像毒香一样布满了洞中的每处犄角旮旯,让人听着于心不忍,那是周舒媚产子。在她身边忙活的,不过就是一个谧儿而已。其实她也不忙活,只是想给周舒媚一点温暖罢了。

    洞外跪绑着的两位老人,是苏守望与苏夫人,迫听这等惨痛的折磨声。坐在苏家二老面前的人是百里无香,她悠悠地品茶倾听,对于周舒媚的产痛声,像是在享受一曲悦耳丝竹,越惨,越动听。

    “怎么样,昔日故人相逢,我就送了苏家这样一份厚礼,是不是很感谢我啊!”百里无香洋洋得意,且说且笑。她特地扫过苏夫人身上,以一种锐利如刀子般的目光深深扎过去。

    苏守望怎么不认识眼前的百里无香,不!在他们记忆中,此人是年少时期相熟的故人,那时,她只是叫做香儿。仅此一个简单朗口的名字而已。

    “香儿,你为何变得如今这副模样?从前温婉善良的你,连一朵花都不忍心从枝头摘下,现在却以花为毒,草菅人命。”苏守望的忠问无奈又惊讶。一路被抓到这里,他早就见识过了百里无香运毒摧花的狠辣功夫。

    百里无香微微笑,貌似这一切都理所当然,而苏夫人则蜷缩着四肢,像一头受惊的母兽,懦弱惧怕的表情,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盯望百里无香的目光,带些仇视的意味,却又不敢太露骨。

    苏守望刚正的态度,而苏夫人是惧怕的态度,这阵惧怕,源自于她渐起的虚心。

    百里无香对着那个一副昂首气壮的男人,很不敢相信,他的脸上全然没有一丝羞愧自惭的意思,与他的夫人迥然不同。

    “哼,苏将军不要这么亲切唤我,我已不是当初的香儿,那个你爱的,说情话给他听的那个香儿,用甜言蜜语哄骗的那个香儿,都已经被你们亲手扼杀了。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是百里无香,那个贯会用花毒的百里无香,也是回来报复你们的百里无香…”百里无香每说一句话,就严厉恶毒一分,像坐在青天堂下的判官大人,准备要揭露人的罪行。

    她说完咆哮起来,流动的空气都被吓得凝结起来,除了周舒媚的痛叫回荡在林子里,其他多余的声音也没有。

    “周舒媚的孩子,真的是苏家的骨肉么?”苏守望淡淡地问。

    百里无香更得意了,“自然是你的宝贝儿子苏诠种下的好苗子,自然是我在背后推波助澜,你应该多谢我,不声不响就给苏家一个大礼。”

    苏守望也知道,这份大礼不会送得无缘无故,更不会是所谓的“礼”。这里没有产婆,也没有任何待产的准备,只有那心慌慌的尖叫,像要炸开那座花洞。

    周舒媚从苏守望的脸上看到了一种于心不忍,她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苏家是武官功臣,作为苏家的子孙,应该是衔着金汤匙出生的,不应该是乘着苦难降临到这个世间。你们只听见周舒媚在痛,都很想去救她吧!可是十几年前的我呢!我也曾跟她一样,一样撕裂的痛!可是那时候没有人救我,没有人救我!”

    她越说越激动,苏夫人就越发抖,再怎么想尽力掩饰心中的害怕,越掩饰越暴露,轻而易举地被百里无香捕捉看透。

    百里无香走到苏夫人面前,抓起她的下巴,指甲深深刺进那张为人母生出皱纹的老脸,大骂一句:“这张脸,不配为人母!”然后狠狠地推开,像是要把人推进万丈深渊里。

    苏守望怒道:“你找我一人便是,与她不相关!你何必要为难我夫人!”

    “在我面前,难不成你们还要上演夫妻情深?你根本就不是一个君子好儿郎,她也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当家主母,假!你们都太假了!”百里无香竖起手指指责,口中的唾沫如瀑布飞出来。

    是的,夫妻情深,还真是假象。苏守望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年轻时的自己,那也不是一个专情的好儿郎。

    约有十六个年头了,与百里无香有十六个年头未见了。初见时,她还只是路边的孤女,苏守望从怜香惜玉的那一刻起,就酿下这个孤女的苦果。

    孤女香儿自被捡回苏府,作个丫鬟下人也比在大街上跟狗抢饭来得容易,她永远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孩,甚至天真到喜欢上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要一辈子结草衔环,以期报恩。生命中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情就诞生了,朝夕相处的日子里,苏守望也自然而然在生了情愫。碍于苏夫人的面子,郞情妾意,像见不得光的太阳。

    过后没有多久,苏守望便要领命出征。那一年,正是苏守望战败沙场落下左腿残伤的那一年。不知敌军何以知晓苏守望作战军计,节节败退,重伤而归。等清醒之时,整个将军府都听说是香儿泄露的军情,自那以后,香儿逃去不知何处。苏家再怎么搜捕,都没人见过她的踪迹。

    所有人都跟苏守望说,他身边的香儿是敌军派来迷惑他的奸细。

    信与不信,苏守望都觉得没那么重要了,将人找到才是最重要的,可就再也没见过香儿,她像是山鬼里一缕奇异的芬香,飘向了谁都看不见的地方。

    直到如今,那缕奇异的芬香,俨然变成了可怕的冷香。

    苏守望问:“香儿,那一年,他们都说你是敌军派来潜入我身边,可真是这样?”

    人活在世上,总不能不明不白。

    “哈哈哈哈…”百里无香一阵蔑笑,不知是默认了还是什么别的嘲笑。

    “是,还是不是?”他又问了一遍。

    “这个问题,有这么重要么?”

    苏守望平静地等着回答,而苏夫人微微张着嘴巴,似乎要有什么话说不出口。

    百里无香问:“你还记得当年战事不利时,是谁的援兵救了你?”

    苏守望记得,那时候是周侯爷派来的援兵,说得好听是援兵,其实就是讥笑地来收拾烂摊子,最后击退了敌军,踩着苏守望的战败捡了份奇功而已,要命的是,苏守望在这次打战中残废了一只腿。

    “难道从一开始你就是周侯府的人?将我的作战军策略偷给了周侯爷,他假惺惺地来救援。”苏守望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百里无香。

    “你说的没错!打从一开始,周侯爷担心你屡破其功,威胁到了他在朝中的地位。丫鬟,没有任何背景的丫鬟,你亲自领回来的丫鬟,就是最好的伪装者,我监视你,迷惑你,弱化你,这些,就是我的任务。”百里无香说着,心中的得意与锐气减弱了几分,居然化作泪涌了出来。

    这番答案,跟苏守望想的所差无已,只是没想到,她就这么承认了,那么一切都是自己引狼入室了…

    “这么说,那么你对我的情,都是虚假的?”他慢吞吞地问出口,像是不知道该问还是不该问,想了一会儿,便挣扎问出了口。

    这是一个很悲伤的话题。

    百里无香怔了一下,在她的记忆中,苏守望是她曾经用真心守护过的男子,他怎会知道,她好几次为他违背了周侯爷,他怎会理解,名义上是间谍,说不定另一种保护,这样才能更好地知道周侯爷到底想怎么对付。

    女子最重要的就是名节,她与苏守望在一起,若只是她一个人也就罢了,可是当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以后,那时的香儿就立刻意识到,名分是多么的重要。因为她本就是孤女,明白孤儿是多么渴望能有一个完整的家!若她争取,她肚子里的孩子,就能和苏诠一样活得开心无忧,若她不争取,生下孩子后等待孩子的,就是各种恶浑不堪的私生子传言。

    香儿离开苏府,一个人躲起来怀胎的时候,苦苦地等待,一直希望苏守望能给自己一个名分,最后,却非她所想!不只是苏夫人的阻挠,还是苏守望顾着自己的名声,与未除贱籍的贱民私通有子,在当朝对于一个当官人来说,轻则挨板子,重则削职。

    香儿对苏守望再也不抱任何希望,她宁愿这个孩子,是个遗腹子也比父亲不认他来得光明磊落。苏守望与她亲密,能拿到作战的谋略部署,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情…

    泄露军秘之事,她的确参与了。但不是以一个间谍参与的,而是以一个失望人的身份参与的。

    百里无香转身对他笑了笑,笑容像天边飘走的红霞,“苏守望,你以为你有多君子!你以为你有多仁德!你的真面目,只有我看得清楚,你口口声声说爱我,说会光明正大给我一个名分,可是最后呢?你放不下自己的名声,放不下自己的官职,归根究底你就是贪恋权势富贵!不想被同僚戳着脊梁骨说与贱婢有染!我只能报复你,让你一无所有!没错,那次的军情是我泄露的,可是我在你身边从头到尾,就只对不起你这一次!你欠我的,哪怕你用命来还,我都觉得不够!”

    “原来,你真是恨透了我才做这样的事。”他叹气,什么也没有反驳。

    百里无香的怒眼甩向苏夫人,厉声指责:“你现在知道害怕了?你还记得当年我越是害怕,你就越是下狠心,将怀胎十月的我活埋!我在拼命在黑暗之中挣扎,你们就越是拼命往我身上撒泥!你谋害两条命的时候,你怎么不知道害怕!”

    一番话说出来,苏守望也震惊了,不敢相信地望着自己的夫人。

    苏夫人瑟瑟发抖,记忆也如抖落的泥土渐渐聚成堆,香儿是她一生的恶梦,那个几乎要夺取了她幸福家庭的恶梦。她不是别人,是苏家夫人呀,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被一个贱女迷得神魂颠倒,更不可能让丈夫毁于一旦,尤其是在得知香儿怀孕之后,她更加没有办法容忍。

    最清晰的记忆是苏守望战败之后,有一次她外出时无意间看到香儿与苏府不相干的人有所往来,私相授受递传书信。她便心生毒计谎称香儿是敌军内贼,将军情泄露的事情扔在香儿身上。就在今天,她才知道,这个诬陷却是歪打正着。

    一个女人起了仇恨之心,永远都不要觉得她会心慈怜悯。对于香儿,是苏夫人一生中唯一的污点。当年她趁着苏守望养伤不醒之时,就命人捆了香儿,不顾香儿腹痛临产,将人活埋在荒山泥土中!事后对外称香儿是畏罪潜逃。

    苏夫人想起当年种种事,加上周舒媚的求救声,就如同当年命人活埋怀胎十月的香儿一样,同样的呼救声,让她听着阴森恐惧,毛骨悚然。

    苏守望听完百里无香最后一句话,他转头望向夫人,这件事,这件事他从来都不知道!他一直以为当年香儿只是畏罪而逃。

    “夫人,你真的做了这样的事情?”苏守望的泣声已是颤抖,真不敢相信,半辈子的枕边人,做了这么一件恶事,居然还能高枕无忧。

    而苏夫人早就被百里无香早吓破了胆,瑟瑟发抖是她唯一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