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 15 章

作品:《醉后不知天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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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那晚抱着傅宁的孩子哄的崔荷并不是演戏,她是真的有感而发,就像是她与这孩子之间早就有过某种牵连和共鸣。

    尤其是当那孩子唤她娘的时候,她就莫名地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傅宁买完药回来的时候,床上一大一小已经缩在被子和氅衣下睡了。傅宁摇了摇头,将手中的药包轻轻地放在桌上,又走过去将被子外面的大氅衣往上拉了拉,将桌上的灯芯调了调,让光变得暗了一些。做完这些,他才开始做自己的事,即便天已经黑了,那些衣服也还是要洗掉。

    当傅宁抱着衣服走出去合上门的那一刻,崔荷面静静睁开了眼,眼中毫无睡意。

    小孩子小脑袋枕着她的胳膊,睡得很熟,动也不动,乖巧的很。她向来不喜欢小孩,在她崔荷名下有上百家商铺,名行各业,各种各样,她从不做与小孩子有关的生意,如玩具什么的。但今天独独对这个孩子感到特别,一见到就很喜欢。

    不只孩子,连那个男人也是。那天早上只是端详了一下他的面容,自己就莫名心动。以为他是男娼时,自己瞬间就怒气滔天,觉得被他欺骗,甚至一刻也不想再见到他。到后来的种种,自己给他难堪伤害的同时,自己的内心却没有一丝快慰,反而是困顿和无尽的烦恼。

    虽然很奇怪,但此刻她很明白,对这两个落魄的父女俩,她心里忽然有些放不下了。

    崔荷忍不住伸手挠着自己后脑勺,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有这种感觉?

    在灯芯快要燃尽的时候,傅宁推门走了进来。脚步声有些沉重,他很累,胳膊酸疼,今天他还是只能用一只手洗。

    将灯芯挑亮了些,他自己给自己的另一只手换着伤药。崔荷继续假寐,在床上假装睡熟了转了一下身。

    傅宁停下动作,嘴里叼着布条扭过头来,看崔荷没有醒来的意思,他又转回桌前继续裹缠自己的伤手。

    那瓷片扎得比他想象的还要深,真的,那瓷片不知道是横着斜着竟然在掌心里没入了小半寸。当时心神激荡不觉得如何,事后上药包扎的时候自己差点疼得滚出热泪来。

    没有多余的房间,没有多余的床铺,傅宁关好门窗,将手包扎好后,挑灭油灯,将药包往边上推了堆,就那样趴在桌子上睡了。其实他坐的椅子是有背的,但刚刚他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身子一直或弓或蹲着,腰背酸疼到现在都挺不起来。

    傅宁疲惫,他趴在桌上没一会儿就睡了。在暗黑下,崔荷闪耀的黑瞳凝视了他很久很久……

    到早的时候,崔荷是在一阵诱人的香味中醒来,小孩子爬在她旁边玩着她的头发。

    “娘!”小孩子软糕似的嗓音,大大的眼睛看着她笑,雪白的脸颊上漾着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你爹呢?”虽然没当过别人娘,但她很享受这个小可爱这样唤她。

    “爹在下饺子。”

    怪不得那么香。其实昨天晚上崔荷就没吃,现在饿了,闻见什么都香。

    崔荷起身站在床边整理自己的衣物,傅宁打了盆热水进来放在桌上,然后绕过崔荷整理肖瑾,把肖瑾细腻的散发挽了两个漂亮的旋髻,就像两个海螺一样,用红绳在海螺底下各系个结垂在耳边,越发衬得小孩脸圆可爱,就是红绳颜色有些发旧。

    “去洗洗。”傅宁指着木盆对崔荷说,语气很平淡,没什么感情。

    “哦!”崔荷应了一声,没有立刻行动,她还在笨手笨脚地摆弄她的头发,她头发保养的很好,又长又滑,昨晚睡觉的时候打散了,现在簪子怎么拐都拐不上去。

    她僵了一会儿,把目光投向了傅宁:“那个……你会不会梳女人的发髻?”

    傅宁看着她,满脸的不可思议。

    崔荷难得的红了一次脸。

    “你过来坐下。”傅宁指着自己身边的床,陋室简陋,没有镜子,更没有男儿家房间里必备的放满胭脂首饰的梳妆台,他们只有一把梳子,就放在床头柜上,以前傅宁还有一根簪子,肖菡送的,他日日佩戴,不久前被崔荷摔坏,就放在枕头下。

    “我只会一些平民家梳的简单的发髻,你将就一下。”傅宁每次见她,都是一身锦绣华服,身前配着墨玉,梳拢着精细的高髻,簪着玉钗,钗上点缀着流光溢彩的珠玉,很贵气很威严。那种复杂的发髻出自心灵手巧的家仆手里,傅宁没梳过,梳不来。

    崔荷除了生意上的事,私事基本上没占过手,头发都是专门的侍从仆人给梳的,至今钗和簪她都分不出。衣服倒是自己穿的,因她从不喜欢别人靠她太近。

    崔荷坐下,傅宁站起来,拿着梳子慢慢梳理着,温柔地,轻轻地,细细地,就像曾经无数次给肖菡梳的一样。

    而崔荷的感觉,就是男人给她梳头的时候给她的感觉跟家里的那些仆人下人完全不一样,他的手和梳子每每在自己头皮发间掠过,都像有一股看不见的电流从头顶激荡到全身,既熟悉,又猝不及防。

    她忍着不抖,不想让身边的人发现她的异样。

    一阵煎熬之后终于梳好了,确实是一个又平凡又常见的发饰,但好在整齐平顺。

    崔荷跑到桌边,对着木盆里的水照了照,忍不住撇了撇嘴:“真丑……”

    傅宁闻言脸上有些垮,忙碌了大半天,还被人嫌弃,成年女人的发髻远就要比男儿家复杂一些,况且他就只给肖菡梳过几回:“天亮了,你该离开了。”

    “唉!我还没吃饭呢。”

    “爹,为什么要娘走啊?”肖瑾忙扑过来抓着傅宁的手,她好不容易才盼回了娘。

    傅宁抚着肖瑾的额头蹲下来,有些不忍向她说明。

    “小瑾,其实她不是……”

    “小瑾,到娘这儿来,跟娘端饺子子去。”

    “哦!”于是肖瑾丢下她的父亲,哒哒地跑去崔荷那边了。崔荷还真就亲昵又自然地拉着肖瑾的小手出去了。

    铁锅里的饺子随着水沸腾翻滚,香气四溢,案上还摆着几个饺子,个个饱满圆润,应该是没下完的。

    在大冷天里来一碗热腾腾的饺子是一件很暖人心肺的事,崔荷吃得心满意足,刚放下碗筷,傅宁又下了逐客令。

    “你可以走了。”肖瑾坐在他身边动了一下,傅宁忙按住她。今天天气好了很多,他需要时间出门找活干了。

    “你要不要来我宅邸做事,每月两例文银,管吃管住。”崔荷没有理会傅宁的话,自顾自说着,她知道目前傅宁的困境。

    之前的一场设计,只是想找个由头赔些银两给他,算是她表达的歉意,只是表达的方式有些另类。崔荷不喜欢也不习惯给人道歉,她宁愿麻烦一点折腾一圈委婉的表达,不过现在她改变注意了!

    每月两例文银,管吃管住,傅宁有些心动,这样除了药费,还能攒些下来的送肖瑾去学堂。

    “我……”他只是不明白崔荷为何这么做。

    “我特例允许你带着孩子。”崔荷看男人犹豫以为是孩子问题。

    “……”

    “你还在犹豫?”

    “弦安居的事你不在意了?”傅宁迟疑了一会儿,有些拿不准,他怕崔荷是在消遣他,可他没时间闲蚝。

    崔荷笑了,脸上的酒窝跟着浅浅显了一下,明艳动人:“你昨晚不也帮了我。”

    说着,她站起来走到门边倚着,从袖口掏出一样细长的事物闲闲地拿在手上端详,傅宁瞬间紧张地睁大了眼睛,立了跳起来跑过去,想拿回来。

    “放下它!”

    傅宁抬腿的时候,脚绊倒了椅子,人也差点摔下去,被崔荷单手扶住:“这东西对你很重要是不是?我能将它修复。”

    簪子是她昨晚悄悄拿的。

    傅宁站起身,抬头看着崔荷:“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

    两人挨得很近,但身高差了一截,他的额头只到崔荷的肩那里。

    崔荷低头看他:“你两次收留于我,我是有恩必报。”但绝不认错!

    “我……”傅宁犹豫了一下,他是很想修复簪子,但也不想跟崔荷扯上关系,他就是觉得跟崔荷址上关系会发生不好的事情,“谢谢,你不需要回报什么,把簪子还我。”

    说着就伸手去拿崔荷手里的簪子,崔荷手扬了扬,傅宁踮了踮脚扑了几次,就是够不着。

    崔荷立在原地一只手牢牢地按着傅宁的肩一步也没挪过,肖瑾在旁边看戏一样,看得咯咯直笑。

    傅宁被小孩子笑哧了脸,猛然觉得自己的行为过于放浪,忙退了几步转身背对着她,侧首羞恼道:“你什么意思?”

    崔荷被他的反应逗乐了,她没想到这人这么容易害羞。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你跟我走一趟,以前是误会,现在我给你一份活计,算我之前赔你的。这东西是我摔的,我给你找最好的师傅修。”

    “段成这样也能修吗?”

    “能。”

    后来那根暂子暂时就保存在崔荷那里了,一周后,簪子完好无损的回到傅宁手中。

    而这时傅宁和肖瑾已经被安排进了崔宅,崔宅很大,正门前有十几级高阶,马车进不去,厚重的黑色木门、墙垣,还有刻着崔宅两个大字的鎏金门匾,给人一种岁月沉淀的美。

    里面的阁楼飞檐翘角,还有假山小池,池子里看得出来养得是荷花,只因现在是冬季,荷塘有些枯败。

    管家给傅宁和肖瑾单独安排了一个院子,院子里种了很多竹子,雪堆在竹叶上别有一股清幽的味道。

    这个园子离崔荷居住的阁楼很近,傅宁的工作就是伺候崔荷的日常,从起床穿衣开始,端茶递水磨墨,但只在宅院里。

    还有一个叫意画的男孩儿和他一起,意画小他很多,但心灵手巧,崔荷每天精细的发髻都是他梳的。

    他刚来的时候,也都是意画带着他熟悉事物和环境的,意画待人和善有礼,对他也很有礼貌。

    这个工作对于傅宁来说不知道比以前轻松了多少倍,而且接近年关,崔荷好像忙了起来,三天两头都在外面应酬,白天基本不在家,都是深夜管家架着马车从后门直接进来,马车里的崔荷或醉或睡,少有醒的时候。

    傅宁每天都会提一个灯笼坐在后门的槛上等,门口有两个中年女人守门。

    其实傅宁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因为这些天,他觉得崔荷有些可怜。这若大的一个家它除了仆人和守宅的家丁就只有她一个人,也没看到她有什么亲人,看她的年纪也该二十了,也是没成亲的样子,孤孤单单的,他好歹还有个肖瑾一直陪着他。

    深夜的风冷的刺骨,傅宁冻得身子缩了缩,他放下灯笼捏了捏耳朵,哒哒的马蹄声和车轮声从街道的黑夜深处遥遥传来,傅宁拿起了灯笼往街边走了走张望了几下,他是一种等孩子归家的心态。

    其实老远崔荷就掀开了车帘,夜色朦胧,她看不清那人,但看得见那光,昏黄昏黄的,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那股温暖。临近的时候,她又忙放下帘子装醉或装睡。

    驱车的一直是她的管家,崔枝减速时看到身后长久才放下的车帘,将一切收尽眼底,觉得好笑。

    父亲早逝,母亲又四处云游不归家,来来回回总是东家一个人,而生意场上逢场作戏花楼坊间的风流韵史从来没有真的,也没见自己的东家将哪个男人带回过家,如今东家能有一个真正喜欢的人,她也是乐见其成的。

    吁了一声,马车在门前停了下来。

    “傅宁过来搭把手,东家醉了。”崔枝比傅宁大很多,是管家,管理宅邸里所有仆人或下人,所以他能直呼其名。

    “是。”傅宁走过去将人接着,哪知崔荷半个身子都靠了过去,身上有浓浓的酒味,不得已只好双手都搂着她。

    应酬哪有不喝酒的,崔荷“醉”的时候倒是挺安静的,靠在傅宁身上不闹不动的,傅宁一个人撑着她有些吃力,他扭头往身后看了一眼,发现管家正指使着别人卸马车,完全没有想帮的意思,看了看周围,又没其他人了。没办法,傅宁只好将靠在自己身上的人稳了稳,小心地朝她自己的阁楼移动。

    崔荷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打在傅宁的脖子上,弄得他有些痒,傅宁偏了偏头,忍不住道:“你这孩子,喝这么多做什么?”

    孩子?我在他眼里只是个孩子?崔荷皱了皱眉。

    也不知怎么的,一路上都没见到什么人,直到走进房间,将人放到床上,意画才出现,并且带了一些人进来,有的端着热水,有的是姜汤。

    傅宁走得有些累了,他坐在床边喘了一下气,正想起身去帮个忙,手却被醉酒的人握住了,力气还很大,他试了几次都弄不开,又不太好用力去掰。

    在场好几个人都捂嘴笑了,意画对那几个人倒是不轻不重的训了几句,又转头走过来对傅宁小声道:“主子醉了,说不定一会儿就松开了,哥哥就在这儿等会儿,肖瑾那儿我等会儿去帮哥哥瞧着……就这么决定了。”

    还未等他开口,意画就快速带着那一帮人撤了,还带上了门。

    地龙一早就烧好备着了,此时房间里暖意融融,繁复层层的床帐悬在两边,烛火幽幽,傅宁叹了一口气,倾身靠过去将被子给她提了提。

    崔荷的手一直没放,傅宁坐了一会儿有些困倦,就着她的手侧过去趴在床头,烛光下,崔荷的脸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恍惚之间,傅宁好像看到了一些属于肖菡的影子。

    他忍不住将手探了过去,在即将碰到崔荷秀挺的鼻尖时又猛地缩回去,一只手被握着,他转身从床边沿着床沿坐在地上,低垂着眼睑,情绪忽然低落。

    “肖菡,我这是怎么了……我为什么看谁都是你呢?”

    话刚落,崔荷就抖了一下,怕被发觉,顺势动了一下身子将手松了,只是傅宁陷在自己的情绪里没发觉。

    “肖菡,我想你,我这么脏,也只有你不嫌弃我,还愿意接纳我。”

    “肖菡,我好想你,待我们的孩子长大,我就来找你,你千万别走远了。”

    烛火噼啪一声灭了,傅宁回过神来,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起身摸索着将床帐层层放下。

    隔着床帐,傅宁望着里面的人,退了几步,对着“沉睡”的人鞠了一躬,轻声道:“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说这些,也……谢谢你愿意这么帮我。”

    宅邸里住着医术高明的大夫,崔荷特别授意他可以随时带肖瑾去察诊,肖瑾的药方没错,但有了大夫的诊断,又将药方随着病情的轻重多次更改,细致的照顾,肖瑾的病大有起色。

    待傅宁离开关上了门,床帐里她坐起了身子,睡意全无。崔荷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五味杂陈。

    她懊恼那个叫肖菡的女人,将傅宁的心占得这么满,但人已经死了,她又不好去整蛊她,总不能去挖坟吧。

    还有那句“我那么脏”……

    看来他心里埋了很多事,竟还有了轻生的念头,不行!不能这样下去。崔荷想她这几年日日月月守着这空宅子过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从傅宁身上汲取了一点暖暖的家的感觉,不可以,她不可以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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